北平郊外,暮色如铅云般沉沉压下,官道上的冰层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李天佑紧握方向盘,粗布手套早已结满白霜,指节因用力而隐隐发白。前方,王铁牛骑着的东洋马喷着白雾,马蹄踏碎薄冰,发出清脆的声响。
马鞍两侧悬挂的马灯在暮色中摇曳,晕开两团橘色的暖光,宛如暗夜中跳动的萤火。后视镜里,六辆道奇卡车排成长蛇,车斗上蒙着的帆布被北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用草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粮袋,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那东洋马突然昂首嘶鸣,前蹄高高扬起,震落蹄铁上的冰碴。这位铁塔般的汉子猛地扯紧缰绳,军大衣下摆被狂风卷得猎猎作响,他扯着嗓子吼道:“小子!前头十八里坡要过冰窟窿!把稳方向盘,别学那耗子见猫似的哆嗦!” 吼声混着腰间铜铃的脆响穿透呼啸的北风,惊飞了路边枯树上的寒鸦。
王铁牛的吼声混着铜铃声穿透呼啸的北风,砸进驾驶室。李天佑瞥见仪表盘旁贴着的圣母像,八成是前任国军司机留下的,褪色的画像边缘微微卷起。
他伸手将徐慧真求来的平安符轻轻压在上面,指尖触到符纸的温度,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当轮胎缓缓压上冰面时,他不动声色地将空间里的防滑链具现在车轮上,金属咬合冰面的咯吱声巧妙地掩盖在发动机的轰鸣之中,卡车稳稳地向前行进。
王铁牛伸手拍了拍马脖子,从褡裢里摸出半块冻硬的窝头,掰下一角塞进嘴里。他一边咀嚼,一边回头张望车队,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警惕。瞥见李天佑的卡车稍有偏移,他立刻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来,马蹄踏碎薄冰,溅起的冰渣子噼里啪啦打在车身上:“往右打轮!没看见冰面裂缝像蜈蚣似的爬过来了?”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车窗上,震得李天佑耳膜生疼,“记住!过冰面得像猫走路,稳着点!”
转过山坳,石景山钢铁厂的轮廓在纷飞的雪幕中渐渐显现。高耸的高炉喷出赤红的火星,如逆飞的流星雨般划破夜空,将厂区门口新立起来的 “工人当家作主” 的标语牌映得忽明忽暗。
王铁牛突然摘下腰间的铜哨,“嘟 —— 嘟 ——” 吹出尖锐的信号。车队顿时放慢速度,他扯着嗓子喊道:“都给我把车灯调亮点!别让粮食袋子磕着碰着!” 说话间,他的胡子上已经结了层白花花的冰霜,可依旧精神抖擞地挥舞着手中的皮鞭。
寒风中,厂门口蹲着一群裹着麻袋片的工人,他们的脸庞被冻得通红,眼神中却透着坚韧与期待。领头的周师傅举着铁皮喇叭正要喊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车队开过来的轰鸣声,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王铁牛远远望见周师傅单薄的身影,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夹马腹冲上前,在离人群还有丈把远时就飞身下马,靴子重重踏在雪地上,扬起一片雪雾:“老周!对不住啊!”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抱住老伙计,粗糙的手掌重重拍着对方的后背,“国军把路祸害成那样,我铁牛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过来啊!今儿不光粮食,连厨子都给你们捎来了!”
说着,他大步走到卡车旁,像拎小鸡似的掀起帆布,热气裹挟着浓郁的肉香顿时扑面而来。“都来尝尝!炊事班老张炖了俩时辰的红烧肉!” 他的大嗓门震得树梢的积雪簌簌掉落,“小崽子们别抢!人人有份!” 见学徒工们冻得瑟瑟发抖,他立刻解下自己的围巾,团成一团塞进一个孩子手里:“裹严实了!这点伤筋动骨的,可别耽误了炼钢!”
当王铁牛掀开帆布,露出冒着热气的砂锅时,周师傅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仿佛要把这久违的肉香永远记住。“好香,真香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哽咽。
工人们围上来时,周师傅站在一旁,目光挨个扫过大家。他注意到一个咳嗽的学徒工缩在人群后面,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周师傅二话不说,挤到砂锅前,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碗肉汤,避开漂浮的油花,生怕烫着孩子。他端着碗,一路小跑到学徒工面前,蹲下身,轻声说:“孩子,快喝,暖暖身子。”
学徒工望着碗里的肉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师傅,您还没……”
“别废话!” 周师傅佯装生气,把碗往学徒工手里一塞,“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师傅我还扛得住!” 他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又挺直腰板,大声对其他工人说:“都别愣着!吃饱了,咱们好有力气干活!把这钢铁厂烧得旺旺的,给咱新中国添砖加瓦!”
卸货时,周师傅一刻也没闲着。他穿梭在人群中,帮忙搬运粮袋,时不时叮嘱两句:“轻着点,别撒了!这些可都是咱们的命根子!”
李天佑趁着空隙去上厕所,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备料场。生锈的铁轨旁堆着美制钢锭,表面的锈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几个工人正用木杠吃力地撬动日式炼钢炉的残骸,金属摩擦声刺耳地划破空气。
“小同志搭把手?” 一位老师傅扔来一副劳保手套,掌心的补丁上还留着弹孔,显然经历过无数次的修补。李天佑伸手接过手套,刚要搬动钢锭,却触到铭文上模糊的 “奉天造兵所” 字样,心中不禁一颤,这分明是伪满时期的老物件,承载着那段屈辱的历史。
“同志,咱的新炉子什么时候能到?” 一个学徒工搓着冻僵的手,向李天佑投来期盼的目光。他军管会发的棉手套已经磨穿指尖,露出冻得通红的皮肤。李天佑摸出兜里的炒黄豆分给他,看着年轻人狼吞虎咽的模样,忽然想起空间里还有一台美式电炉和不少杂七杂八的工业设备。
他抬头望向高炉上飘扬的红旗,猎猎作响的旗帜在寒风中舒展,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恍惚间,他想起田怀中教他练字时写下的那句话:“暗处的光,要照在明处的人身上。”
王铁牛看见李天佑上厕所回来,立刻迈开大步迎上去。他一把搂住年轻人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人差点站不稳:“小子,看啥呢?这些破铜烂铁明儿就变废为宝!” 他弯腰捡起一块钢锭,手臂肌肉紧绷,轻而易举地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瞧见没?咱工人的手,能砸碎鬼子的枪,也能炼出新中国的钢!” 说罢,他重重地拍了拍李天佑的后背,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厂区回荡:“走!跟我去搬粮食,手脚麻利点!”
返程的路上,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雪粒子,如沙砾般狠狠砸向挡风玻璃,发出沙沙的刺耳声响。李天佑单手稳稳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摸向怀里。那里藏着一个温热的铝饭盒,是周师傅硬塞给他的,里面装着两个杂合面馒头,还夹着钢铁厂自炼的猪油渣。馒头的香气透过饭盒缝隙,时不时钻进他的鼻腔,带着一股朴实的温暖。
“李同志车开得比洋学生稳当。” 王铁牛骑着马从左侧疾驰而来,他的军大衣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马鞭梢头系着的红布条在车灯的光晕里翻飞,宛如跳动的火焰。“当年我在二十九军学开车那会儿,北平城会摆弄方向盘的不过百来人......”
话未说完,他突然猛拽缰绳,东洋马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堪堪避开路面上一个巨大的弹坑。那弹坑边缘结着冰棱,显然是国军撤退时留下的破坏痕迹。李天佑反应迅速,双手紧握方向盘,急打方向,卡车轮胎与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车身剧烈晃动了几下,终于绕了过去。
“小心着些!这些狗日的国军,临走还不忘使坏!” 王铁牛骂骂咧咧地回过头,眼神里满是愤怒,随后又冲李天佑喊道:“好小子,反应够快!”
车队缓缓行至西直门,夜色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残破的城墙上,新搭的松枝牌楼在寒风中挺立,“欢迎解放军入城” 的鲜红横幅,醒目地盖住了曾经的青天白日徽。城墙缺口处,执勤的战士身姿挺拔如松,他的绑腿上结着厚厚的冰棱,显然已经在此坚守许久。然而,他却毫不犹豫地把身上最厚的棉衣披在了一位衣衫褴褛的逃难老头身上。
“同志,辛苦了,请出示通行证。” 战士的声音坚定而温和。王铁牛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通行证递过去。借着卡车的车灯,李天佑瞥见战士腰间的手榴弹袋,针脚细密整齐,布料崭新。他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前几日街道上组织妇女们连夜缝制的,徐慧真和秦淮如当时也熬夜赶工,手上磨出了不少水泡。
等把车停到运输队的场院里,王铁牛扯着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声音洪亮得能震落墙头上的积雪:“龟儿子的!运输队正缺个会开车的!” 他大步走到李天佑的卡车旁,蒲扇似的手掌重重拍在车门上,发出哐哐的响声,“每月八十斤小米,干不干?”
“干!” 李天佑推开车门,跳下车,眼神坚定而明亮。寒风依旧呼啸,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力量与希望,仿佛已经看到了北平这座古老城市在众人的努力下,焕发出崭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