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深宫似井。
皇帝第五次从梦中惊坐而起,龙袍尽湿,额上冷汗涔涔。
他瞪着帐顶金线绣成的蟠龙,仿佛那龙眼也在回视他,带着先帝冰冷的怒意。
“尔为傀儡,社稷将倾——”那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清晰得不像梦境。
殿外值守太监慌忙入内,捧药跪地:“陛下息怒,该服安神汤了。”
皇帝盯着那黑漆漆的一碗,忽然伸手打翻,瓷片四溅。
“滚!这汤……朕喝够了!”
寝殿死寂。
御前总管张德全伏地颤抖,不敢抬头。
他知道,这一夜,满宫皆知,东宫又乱了。
与此同时,皇城西角一处偏僻院落,牛俊逸正立于灯下翻阅一叠泛黄医案。
烛火跳跃,映得他眉宇冷峻。
指尖缓缓划过纸页末尾的药材名录,最终停在三个字上——梦息草。
他眸光一缩,唇角却扬起一丝讥讽的冷笑。
“不是鬼祟入梦。”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刃,“是有人天天给他喂梦。”
窗外风起,卷动窗纸哗响。
他合上医案,眼神幽深似渊。
这笔账,查到了户部乐府修缮银两,层层转包,最后竟流入一个早已注销的香料坊。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们用朝廷的钱,养了一条通往帝王心神的音脉通道。
而在太医院库房深处,一道纤影悄然掠过梁间。
麴云凰一身灰布药童短打,面上蒙尘,发髻低挽,手中提着一盏残旧灯笼。
她避开巡夜侍卫,潜入尘封多年的典籍阁,在一堆废弃《调香录》中翻找良久。
终于,夹页间一张焦黄残纸落入掌心。
上面写着:
【梦息草,北疆雪谷独产,性寒通络,燃之可引心音外泄,导念成象。
然非特制熏香辅佐,不得其效。】
末尾朱印赫然——“更漏院特制”。
她瞳孔骤缩。
静音阁虽毁,但更漏院仍在运转。
那群人没死,只是藏得更深。
他们不再靠铜舌传音,而是借药物与熏香,把皇帝的梦变成情报网——每夜呓语、每一次情绪波动,都被精准捕捉、解析、利用。
原来如此……
她捏紧残页,指节泛白。
幼时随父入宫,曾听老太医低语:“梦息草者,窃梦之毒也。”当时不解其意,如今才知,这是比刀剑更狠的控制术。
她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父亲临刑前那一声未出口的呐喊。
家族被诬谋逆,证据便是“圣梦见兆”。
可若连圣梦都被人操控……那所谓的天意,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谎言。
再睁眼时,眸底已燃起寒焰。
她不能毁掉这条链,她要反向接入。
三日后,义军首领韩烈秘密潜入宫城外围。
一名东宫熏香匠人在交接时辰迟了半刻,被“突发急病”送走。
取而代之的,是一名沉默寡言的新手,肩扛两只檀木箱,箱中所装,正是以“醒魄香”替换了原配方的熏香。
此香看似无异,唯其中掺入极微量血玉粉末——那是她以灵犀幻音诀修炼至高境后,体内凝结的护魂精粹,天然克制一切音律侵扰。
长期吸入,可逐步剥离精神控制痕迹,唤醒本我意识。
但她知道,敌人耳目遍布朝堂。若贸然行动,必遭反扑。
于是,她在一次朝议散后,故意站在风口咳嗽不止。
一抹猩红自袖角滑落,沾染手帕。
有眼尖官员瞥见,惊问是否旧伤复发。
她只淡淡摇头,脚步微晃离去。
不过两日,坊间流言四起——“麴氏遗女逆施音诀,遭反噬重创,恐活不过月余。”
消息如细针扎进暗处的眼睛。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那些躲在阴影里的手,开始松动了。
七日后的子时,皇宫再度陷入沉寂。
皇帝卧于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稳。
宫人屏息守候,生怕惊扰圣梦。
忽然,他睫毛轻颤,喉头滚动,似有千言压胸。
众人紧张起来,御医握针待命,准备随时施救。
可这一次,皇帝没有惊叫,没有拍案,甚至没有睁眼。
他在黑暗中静静躺着,良久,缓缓抬手,摸索到案边笔墨。
砚台微凉,笔锋微顿。
然后,他蘸墨落纸,一笔一划,写下几行字迹:
“朕每言出,皆疑非己意……二十年如笼中鸟,鸣不知为何。”第360章 谁在替皇上做梦(续)
火光冲天,映得皇城西角如白昼。
藏香阁在烈焰中崩塌,梁木噼啪炸裂,黑烟裹着焦糊的药香直冲云霄。
宫人惊呼奔走,水龙穿梭不息,却始终压不住那从地底蔓延上来的诡异火势——仿佛有谁故意点燃了沉埋多年的引信,要将整座幻梦的根基焚尽。
牛俊逸立于宫墙高处,玄袍猎猎,眸色冷峻如霜。
他手中紧握那张墨迹未干的纸条,指尖微微发颤。
“朕每言出,皆疑非己意……二十年如笼中鸟,鸣不知为何。”
短短数语,字字如刀,割开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最深处的秘密。
这不是梦呓,而是觉醒的初啼。
他未曾想到,那一味醒魄香、那一撮血玉粉,竟能撬动帝王心防至此。
更未料到,皇帝竟会在无意识中提笔写下这等剖心之言——那是被压抑了二十年的真实魂魄,在混沌梦境的缝隙里,终于挣扎着探出了手。
司礼监密室中,贴身太监王承禄跪伏于地,面无人色。
他本欲将纸条送往权宦手中,却被一道影子拦在廊下。
那人不出声,只递来一枚刻着龙纹的铜令——牛俊逸早就在内廷布下了自己的眼线,等的就是这一刻。
“殿下……陛下若真醒了,咱们……还能全身而退吗?”王承禄哆嗦着问。
牛俊逸没有回答,只是将纸条收入袖中,转身走入夜色。
他知道,这张纸一旦呈上御前,便是掀翻棋盘的第一步。
而他要的,不是乱局,是清算。
当夜三更,皇帝再度梦醒。
这一次,他没有惊叫,没有拍案,甚至连呼吸都异常平稳。
他缓缓睁眼,望着帐顶蟠龙,良久,轻唤:“来人。”
王承禄战战兢兢入内,低头捧上茶盏。
皇帝却不接,只盯着他,声音沙哑如锈铁磨石:“你……是不是也听命于别人?”
太监浑身一震,险些跌倒。
皇帝闭目,苦笑:“连你们的脚步声,朕都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通禀:“镇国公世子牛俊逸求见,称有先帝遗诏相关要事启奏。”
死一般的静。
皇帝睁开眼,瞳孔剧烈收缩。他知道,这一夜,终究躲不过了。
片刻后,牛俊逸步入寝殿,一身素袍,不带兵器,唯腰间悬一玉箫——那是麴家旧物,曾为先帝赏赐。
他跪地叩首,动作沉稳,却不卑不亢。
“陛下所思,从未真正出口。”他抬头,目光如炬,“但今日这张纸,是。”
皇帝浑身剧震,手指死死抠住龙床边缘,指节泛白。
他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像被千斤重锁扼住。
半晌,才颤声问:“你说……朕说的话,真是朕想说的吗?”
牛俊逸沉默一瞬,低声道:“若非醒来,怎知从前是梦?”
话音落,殿内烛火齐晃,似有风自虚空中起。
与此同时,西角楼火势渐熄,救火兵卒从灰烬中扒出半块焦木牌,上刻“律器储库”四字,字迹残缺却触目惊心。
韩烈亲自赶到,蹲身拾起,眼中燃起怒火。
“这是前朝更漏院的暗记!”他咬牙,“他们把‘音控’器械藏在这儿,借地道运香入宫——这条道,原是战时传军情用的!如今却成了喂梦的肠管!”
他立即率人追查昨夜运香车队,顺着车辙印一路深入,最终停在一处废弃井口。
掀开石板,寒气扑面——幽深地道蜿蜒向下,尽头直通宫腹。
消息传回,麴云凰踏月而来。
她站在地道入口,风拂起她的鬓发,脸上已无药童伪装,唯有冷冽如霜的决然。
她取出七弦琴,轻轻拨动一音,琴弦微震,竟与地道深处传来一丝极弱的共振。
她眸光一凝。
“他们还在运作……哪怕火烧了明面,暗处仍有人织梦。”
她冷笑:“可他们忘了,我修的是灵犀幻音诀——梦由心生,音由魂动。只要这宫中还有一缕受控之音,我就能听见。”
她取出最后一点血玉粉,晶莹如星屑,掌心微烫。
这是她以十年苦修、无数次反噬换来的护魂精粹,也是唯一能净化音脉污染的圣物。
“他们不怕火。”她低声,语气却如刀出鞘,“他们只怕清醒。”
她将血玉粉尽数撒入通风口,随即挥手下令:“封死所有通路——不杀一人,只断一梦。”
巨石轰然落下,尘土飞扬。最后一道音脉,就此截断。
而在深宫之中,皇帝握着那张纸条,久久未语。
窗外,晨光微露,第一缕阳光刺破浓云,照进殿内。
他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清明:
“传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