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三年的秋末,刘家港的海浪还带着残夏的咸涩。郑和站在宝船甲板上,望着锚链砸开的浪花里翻出的夜光贝,腰间牛皮袋里装着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孜然粒,隔着布料都能闻到那缕熟悉的辛香。
“三保大人,占城使者送来了椰浆饭。”副官马欢抱着青瓷碗走来,袖口的回回锦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郑和接过碗,木勺碰到碗底时发出轻响——是老家昆阳的瓷窑烧制的,釉色里还掺着点阿拉伯的钴料,蓝得像印度洋的深夜。
船队在古里靠岸那日,码头上的檀香熏得人眼眶发潮。穿白长袍的回回商人挤在最前头,看见郑和头巾上的蓝色丝线,突然有人用波斯语喊:“是来自天方的使者!”人群里挤出来个留着红胡子的中年汉子,怀里抱着个羊皮袋,老远就闻到里面飘出的肉豆蔻香。
“我叫易卜拉欣,祖父是从波斯到泉州的商客。”汉子掀开羊皮袋,露出里面用油纸包着的烤饼,“这是按回回人的法子烤的,面里揉了椰枣和胡麻。”郑和接过烤饼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和父亲当年握船桨磨出的纹路一模一样。
古里的回回人聚居区在港口东边,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人并肩,墙上却嵌着精美的砖雕——星月图案混着莲花纹饰,像极了泉州清净寺的门楣。郑和跟着易卜拉欣拐进一间土坯房,火塘上的铜壶正咕嘟咕嘟煮着奶茶,奶香混着肉蔻的辛辣,勾得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清真寺,阿訇分发给孩子们的糖霜椰枣。
“这是从家乡带来的石磨。”易卜拉欣指着墙角的青石雕磨,磨盘边缘刻着半圈阿拉伯文,“祖父临终前说,磨盘朝西的方向,就是泉州的方位。”郑和伸手摸了摸磨盘,石面上还留着细密的粉粒,不知是胡椒还是孜然。
夜里在火塘边喝茶时,易卜拉欣忽然从木箱底翻出半幅残破的锦缎,上面用金线绣着一艘宝船:“这是二十年前路过的商船送的,说是大明来的。”郑和的手指停在锦缎边缘,那里绣着个小小的新月图案,和母亲绣在他肚兜上的一模一样。
船队滞留古里的第三个月,马欢在市集上遇见了会说泉州话的老匠人。老人蹲在椰枣树下,用贝壳在沙滩上画着星图:“当年我父亲跟着蒲寿庚的船队去过刺桐城,说那里的回回人能在瓷器上画出整个波斯湾。”
郑和带着翻译去拜访时,老人正在修补一只青花瓷碗,缺口处用金线镶着朵石榴花。“这是刺桐港的手艺。”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碗底的‘永乐年制’,和我父亲带回的瓷片上的字一模一样。”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片碎瓷,釉色剥落处,露出底下淡淡的蓝色星纹——那是郑和船队专用的航海标记。
深夜的潮声里,郑和躺在吊床上,听着易卜拉欣讲祖父的故事:“他说泉州的回回人有座望月楼,每到莱麦丹月,整座楼都会挂满玻璃灯,像落在地上的星星。”郑和摸了摸腰间的牛皮袋,里面的孜然粒已经潮了,却还留着母亲手心里的温度。母亲临终前说:“等你到了天方,替娘看看克尔白的月光。
船队准备返航的前一晚,易卜拉欣带着几个回回汉子抬来个木箱,箱底铺着波斯地毯,上面摆着十二罐香料:“这是古里的回回人凑的,肉蔻给泉州的阿訇,丁香给广州的筛海,还有这罐藏红花,替我们带给天方的圣裔。”
郑和打开其中一罐,浓烈的乳香扑面而来,熏得他眼眶发热。这些香料要跟着船队漂过印度洋,绕过马六甲,再沿着海岸线北上,最终会分发给大明各地的回回聚居区。就像当年波斯的商船带来苜蓿和胡桃,大明的瓷器和丝绸也会在这里生根。
起锚时,古里的回回人在岸边点燃了成排的椰油灯,火光映着宝船上的十二面日月旗,把海水染成了琥珀色。易卜拉欣站在礁石上,挥着条绣着星月的头巾,头巾角上系着郑和送他的泉州锦缎——那是从宝船的储备里特意挑的,颜色像极了古里的晚
永乐五年的开斋节,泉州清净寺的望月楼挂满了玻璃灯。郑和穿着母亲绣的白长袍,跟着阿訇做礼拜时,忽然看见人群里挤进来个红胡子汉子,怀里抱着个牛皮袋,袋子上的星月纹和易卜拉欣的一模一样。
“三保大人,古里的回回人托我带话。”汉子掀开牛皮袋,里面是用棕榈叶包着的椰枣,“他们说,印度洋的季风记住了宝船的味道,就像泉州的刺桐花记住了波斯的月光。”郑和接过椰枣时,发现棕榈叶上还用阿拉伯文写着行小字:“下次来,带些克尔白的圣土。”
夜里,郑和在清净寺的回廊上遇见了当年的老匠人,老人正对着月光修补一只青花瓷瓶,瓶身上新画了艘宝船,船帆上绣着细密的星图。“这是古里的回回人画的。”老人指着船舷处的新月纹,“他们说,每颗星星都是船队去过的地方,连起来就是回回人的归乡路。
郑和第七次下西洋那年,易卜拉欣的儿子跟着船队来到了中国。年轻人站在宝船甲板上,望着船头雕刻的龙头,腰间挂着个银香囊,里面装着古里的乳香和泉州的沉香。“父亲说,这叫‘海纳百香’。”他笑着对郑和说,眼睛弯得像波斯湾的月牙。
船队经过忽鲁谟斯时,郑和带着马欢去拜访当地的回回长老。长老的书房里摆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大明的位置,旁边注着:“来自月亮升起的地方。”书架上,一本用波斯文写的《星槎胜览》正在被抄录,羊皮纸上画着宝船和星月旗。
归航的夜里,郑和站在甲板上,望着头顶的星斗。北极星还是那么亮,就像母亲临终前床头的油灯。他摸了摸腰间的牛皮袋,里面装着从麦加带回的圣土,还有易卜拉欣托他带给中国回回人的肉豆蔻种子。这些种子会在泉州的土地上发芽,就像郑和船队带来的故事,会在回回人的口耳间流传。
海浪拍打着船舷,远处传来水手们的歌声,混着波斯语和闽南语的调子,像极了古里回回人火塘边的夜话。郑和望着前方的航灯,忽然觉得,这一趟趟的远航,其实都是为了把散落在天涯的回回人的心,用香料和星图串成一串,让每个漂泊的灵魂,都能顺着季风,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