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暮色四合,巍峨的宫城被夕阳染上一层熔金般的暖辉。
琉璃瓦流淌着静谧的光泽,朱红宫墙在渐深的阴影中更显肃穆庄严。
飞檐下的铜铃,偶尔被晚风拨弄,发出几声细碎空灵的轻响,衬得整个宫阙愈发深沉宁静。
然而,这庄重祥和的氛围,在踏入凤梨宫的瞬间便被打破。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口。
已过而立之年的帝王静立在殿心,身姿依旧如松柏般挺拔。
他一袭玄色常服,金线绣制的蟠龙暗纹在殿内烛火下若隐若现,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挺拔的背脊。
五载光阴沉淀,他周身散发的威仪愈发内敛深沉,眉宇间那份掌控天下的从容气度,此刻却被一抹宠溺和无奈取代。
他环抱着怀中嘤嘤哭泣的温梨儿,柔声安抚着什么。
又不时垂下脑袋,吻去她眼角的泪珠。
五年时光似乎格外眷顾她,容颜清雅依旧。
天水碧的宫装衬得她肌肤胜雪,宛如初春枝头含露的梨花。
云鬓轻挽,仅簪一支素雅的白玉步摇,更添几分素雅韵味。
只是此刻,那双惯常含笑的杏眸盈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滚落。
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浸湿,黏连在一起,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她的手中,死死攥着一封信笺。
那信纸已被她捏得起了皱褶,上面是尚显稚嫩却一笔一划写得异常工整的字迹,行文清晰,条理分明。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宫墙外广阔天地的炽热向往。
以及一股不容置疑、初生牛犊不怕虎般的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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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母后 膝下敬禀:
儿臣枭枭,诚惶诚恐,百拜叩首。
双亲见此手书之时,儿臣……恐已身离宫阙矣!
伏乞父皇母后暂息雷霆之怒,莫要忧心如焚!
尤恳母后珍重凤体,万勿垂泪!
儿臣斗胆揣测,母后定又珠泪涟涟矣,父皇快请速速劝慰……
儿臣深知,此等行径,实属忤逆不孝。必令高堂悬心,五内如焚。
然则,儿臣胸中似有星火燎原,昼夜不息,终至按捺难平!
父皇昔日常训导儿臣:读万卷书,终须行万里路。
儿臣于深宫书斋之内,典籍史册虽览遍……
江湖轶闻、山川形胜、风物人情虽耳闻……
然此皆不过纸上烟云、他人唇舌。
儿臣之心魂,早已振翅欲飞,神游八荒!寰宇之大,儿心向之!
儿臣欲亲睹书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苍茫雄浑,果如其言否?
江南烟雨楼台,是否真若水墨氤氲,恍若仙境?塞北骏马,当真能追风逐电,蹄踏流星?海上惊涛,确乎可卷起千堆霜雪,声震霄汉?
儿臣欲亲眼观瞻父皇母后所创之太平盛世,是何等煌煌气象!
欲闻闾阎巷陌间百姓生计之音;欲品四方风物之奇味;欲访江湖草泽之中身怀绝技之异士奇人。
儿臣欲知,宫墙之外,天高地迥,究竟是何等开阔!
此念如春草蔓生,盘踞儿心,日益疯长,再难遏抑。
儿虽齿龄未及九岁,然琅郡王叔武功盖世,梁王叔气宇轩昂,雄雄亦少年英武。
得此三位护持左右,定保儿臣无虞。
况儿臣亦随琅郡王叔习得些许拳脚,断不至成为累赘!
儿臣非不眷恋父皇母后深恩,亦非不念手足情深。天弟、淼妹、昭妹、暮弟,兄必思念汝等!
唯思忖,若永困于双亲羽翼之下,儿终为需人庇护之稚子。
儿臣欲出樊笼,历风霜,经世事,以期真正成人!
他日,方能稍尽绵薄,辅弼父皇,守护大晏,守护吾家!
父皇常言:好男儿志在四方。儿臣此行,正是去寻儿心中之“四方”!
恳请父皇母后,垂怜成全儿臣这点微末“痴心”!
儿臣必时时心系宫阙,遥祝双亲安康。亦当谨言慎行,绝不轻涉险地。
待儿遍历江湖精彩,学得些许安身立命之能,定当早日束装归京,于父皇母后膝前,细细禀陈此行所见所闻,山川风物!
万望勿遣人追寻,亦请莫为儿臣过虑伤怀。江湖路远,儿心永系丹墀。
山水迢递,终有归期。
不孝儿 枭枭 泣血再拜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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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最末,墨迹稍显凌乱,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又添了数个小字:
母后息怒!归来当奉时新果饵为献!
温梨儿看着末尾那个故作轻松的笑脸和点心承诺,眼泪又一次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她抬起头,小拳头就捶在了晏时叙坚实的胸膛上。
“你看看!你看看你教的好儿子!”
“九岁不到!他就敢……他就敢留书出走!”
“他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他才多大啊!都是你!都是你平日里总跟他讲什么江湖轶事,什么山河壮丽!把他心都讲野了!”
温梨儿一边捶一边哽咽着控诉,眼泪把信纸都打湿了一角。
晏时叙挨着并不疼的拳头,听着妻子的哭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当然知道枭枭趁天黑跑路这事——
枭枭和雄雄那点小心思,还有琅郡王和梁王这几日的准备,哪里瞒得过他?
他也暗中做了些安排。
晏时叙伸手包住温梨儿捶打的小拳头,将她摁回自己怀里,温声安抚道:
“梨儿,莫急,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解释道:“朕知道这事。也……派了暗卫一路跟着他们四人。都是顶尖的好手,绝不会让他们有事的。”
“枭枭和雄雄有这份闯荡的心气,未必是坏事。有他们两位王叔在,又有暗卫护持,让他出去见识见识,磨砺一番,也好。”
温梨儿被他圈在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和保证,捶打的力道渐渐小了。
但眼泪还是止不住,抽抽噎噎道:
“你说得轻巧!他们俩那么小……外面刀光剑影,人心叵测……万一……万一……”
“没有万一。”
晏时叙语气坚定,带着帝王的掌控力。
“朕向你保证,他们定会平安归来,带着看过的‘世界’回来。”
“你就当……放一只小鹰出去学飞了。我们在这里,等他回家。”
温梨儿静静靠着他,虽然依旧担忧,但丈夫的保证和那封透着儿子强烈渴望的信,让她愤怒之余,又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最终只是紧紧攥着信纸,将脸埋回晏时叙的胸膛,闷闷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