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梧州苍域的天空,是一种被岁月稀释后的灰蓝,像一块洗得发白的旧绸,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沉闷。
楚云舟站在飞舟的舷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前微光流转的护壁,感受着外界那堪称稀薄的灵气流,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这并非错觉,自踏入苍域边界,空气中的灵气便如同掺了水的劣酒,愈发寡淡,吸入肺中,连丹田气海的运转都似乎滞涩了几分。
若说凤梧州的灵气尚能维持修士日常吐纳,只是比中州稀薄些许,那么这苍域,在楚云舟感知里,简直就是一片正在缓慢死去的荒漠,荒芜得让他心浮气躁。
“明月,你感觉到了吗?这里的灵气,连中州三成都不到。”
他低声对身旁的少女说道,声音里压抑着不满与焦躁:“你说吟姑姑和家主到底是怎么想的?楚家出云城,那是何等福地,灵泉汩汩,云霞自生!却偏要我们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拜入劳什子道剑宗!”
“我觉的在这里苦修十年,怕是还不如在中州随意打坐五年修炼五年来的快。”
他重复着这个让他无比沮丧的对比,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修为进展缓慢、被人远远抛下的未来。
“云舟!”
楚明月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眼神带着嗔怪,示意了一下飞舟前方那一道清秀而挺拔的身影,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怕什么~!”
楚云舟嘴上虽硬,但音量还是不自觉地收敛了些。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属于天才的傲气与不解:“是,我承认,道剑宗的那《无极道剑》和《无极心法》或许比我们楚氏的《流云剑经》更胜半筹,但功法再好,没有足够的灵气支撑,岂不是事倍功半?那道剑宗山门,再厉害还能比得上出云城?难不成是拿灵石铺地,用灵脉砌墙?”
他想象着中州那些大宗门的繁华胜景,愈发觉得此行荒谬。
“慎言。你以为你小声嘀咕,吟姑姑就听不见了吗?神通真人的神识,笼罩这整艘飞舟都绰绰有余。”
楚明月无奈地提醒,她这位族兄天赋是好的,就是这性子太过桀骜,难免吃亏。她顿了顿,试图用楚峰老祖的话安抚他:“老祖不是说了吗?若我们届时不愿拜入道剑宗,或者人家看不上我们,就跟着他一起回出日仙国。”
“哼!”
楚云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目光扫过前方并立船头、一路沉默、气质清冷的楚吟,心中那股被“放逐”的念头愈发清晰。
“一个偏远小宗,架子倒不小,还需我们千里迢迢送上门去?我可是早已悟出剑意的人!在中州也算是天骄!”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含在喉咙里,但那份不甘与自傲,依旧表露无遗。他转向楚明月,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阴谋论的猜测:“明月,你说…会不会是国主故意……”
“够了!”
一声低沉的呵斥如同惊雷,打断了他的揣测。
一直闭目养神的楚峰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过这群心思各异的年轻家族子弟,最终定格在楚云舟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家主决议,岂是你们可以妄加揣度?道剑宗之底蕴,非尔等眼下所能窥测。一切,到了地方自然分明。”
听到这话,楚云舟噤若寒蝉,脖子微微一缩,不敢再议论。飞舟上一时只剩下穿越云层时带起的尖锐风啸声,以及众人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而处于议论中心的楚吟,仿佛真的未曾听见身后的纷扰。她身姿笔直如松,目光投向远方苍域略显荒凉的山川轮廓,心神却早已飘回了数日前,那座位于中州权力之巅、肃穆而压抑的青玄仙盟总部。
那时,她刚从出日仙国风尘仆仆地赶回中域,准备向盟主陆青阳复命关于苍域及道剑宗的情况。
她尚未通传,便凭借过人的灵觉,敏锐地捕捉到殿内传来的低沉对话声,是盟主陆青阳与玄火山山主炎无咎。
两人似乎并未刻意布下严密的隔音结界,或者说,某些震撼性的消息,本就不介意让她这样的核心下属“偶然”听闻,既是一种试探,也可能是一种无形的警告或拉拢。
就是那短短的几句话,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至今未能平复。
首先便是关于孔家老祖——孔之颜!那位已被林玄静用仙符斩杀的孔家化神,竟然未死!非但未死,还让陆家给陆青阳送来了一封密信。
孔家与陆家同为中州顶尖大族,关系盘根错节,彼此制衡又合作。
但孔之颜身为孔家老祖,辈分极高,犯不着亲自给陆青阳这个小辈传信,若要说原因,那必然是因为陆青阳身为青玄仙盟盟主的身份!
这意味着一场可能波及整个中州的风暴正在酝酿。
最重要的是,炎无咎在提及孔之颜的情况下,居然紧接着将太虚神教两位化神护法,被林玄静用符箓斩杀的消息也告知了陆青阳。
这两个消息叠加,其冲击力无比骇人。
更让楚吟心下凛然的,是陆青阳听闻此讯后的反应。他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即,他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轻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震惊,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乐见其成的玩味,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呵…这道剑宗,倒是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居然能借符箓杀化神!”
“太虚神教的手,伸得是太长了些,有人愿意剁一剁,总是好的。”
这两句话,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陆青阳的态度暧昧难明,既未表态支持道剑宗,也未斥责其招惹强敌,反而有种坐山观虎斗,甚至希望火势更旺一些的意味。
这还不是全部。待炎无咎离去后,楚吟入内,恭敬地呈上关于道剑宗见闻的玉简,其中她小心地隐去了楚家与道剑宗更深层的潜在关联,只客观描述了其宗门气象、弟子风貌以及一些外围情报。
陆青阳听得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打着座椅扶手,末了,在她即将告退时,忽然轻描淡写地说道:“楚吟,苍域监察使之职,本座已有意换人,只是眼下尚未物色到合适人选。你且再辛苦一段时日,暂代其职,重点关注...道剑宗的动向。”
这番话看似平常的职务安排,却让楚吟心中警铃大作。
暂代?重点关注道剑宗?这绝非简单的留任,更像是一道模糊的指令,想看看她乃至她背后的楚家要怎么选择!毕竟陆青阳明白她只是楚仁为了左右逢源放在青玄仙盟的。
楚家是要更紧密地与那个正在苍域掀起惊涛的宗门捆绑在一起,置于风口浪尖,还是独善其身都看楚家自己选择。
陆青阳的谋划是什么?她看不清!这就代表整个楚家任何一个选择都是十分危险的!
而这重重的疑虑与压力,在她带着满腹心事,在潜龙城匆匆与等候的楚峰汇合时,又被一个接踵而至的重磅消息砸得心神摇曳,几乎难以自持。
中州三品修仙世家的曹家,竟在短短半月之内,以近乎决绝的姿态,变卖了其在中州经营数百年的大半核心产业,举族迁徙,不知所踪!
消息如同野火般在中州蔓延,引得各方势力哗然,猜测纷纭。有说曹家是因为先前庇护苍家,得罪了不能得罪的大人物,不得不仓皇逃命...
有说他们机缘巧合发现了某处未被记载的洞天福地,举族前往开拓,以期重振声威。但楚吟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曹家与那道剑宗关系匪浅!
结合道剑宗展现出的、能够斩杀化神护法的惊人实力与魄力,曹家此举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们必然是放弃了中州积累了数百年的基业,举族投奔远在苍域的大秦帝国,投奔那道剑宗去了!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道剑宗的未来,赌的是在这乱局中抢占先机!
“只是我没想到…曹家之人居然有如此魄力,说搬就搬!”
楚吟在心中暗叹,这份决断,让她不禁对曹家高看了一眼,同时也感到了更深的紧迫感。
而最让楚吟内心苦恼甚至有些无力的则是,对比曹家的破釜沉舟,家主楚仁的打算却显得首鼠两端,只是想进行两面投资。
既想同道剑宗合作,用道源之种换取眼前急需的仙器和资源,又不想彻底得罪势大的太虚神教,还在观望风色。
如今家族好不容易凑集了五枚道源之种,在楚仁和部分族老看来,或许只是想借此去道剑宗交换了仙器便走,完成一笔交易,却没有想过要像曹家那样,真正在这片可能崛起的新兴之地扎根,押上家族的命运。
这种短视和摇摆,是楚吟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她深知,在即将到来的大变局中,骑墙派往往最先被碾碎。
回忆的波澜在楚吟深邃的眼底缓缓平息,但那份沉重与迷茫却未曾散去。她微微吸了一口苍域稀薄而带着土腥味的空气,目光投向舷窗外。
楚云舟这些小家伙,只看到了苍域表面灵气的贫瘠,却看不到这片土地内核正在发生的剧变,更看不到那隐藏在大秦帝国深处的、与中州迥异的生机与繁华。
他们还在这里纠结于拜入道剑宗是否委屈了自己,却不知以道剑宗如今展现的底蕴和面临的局势,他们能否被接纳还是未知之数,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飞舟划破灰蓝色的云层,持续向前。楚莹正苦苦思索该如何说服这些只重眼前的族人,将目光放得更长远时,舷窗外的景象却骤然撞入眼帘,打断了他的思绪——大秦帝国的轮廓,已在下方清晰地铺展开来。
最先闯入视线的,是作为大秦国境标志的巍峨剑碑。那些剑碑高耸入云,如同沉默的巨人守卫着边疆,碑体表面镌刻的文字并非寻常笔墨,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股逼人的锐气,仿佛有无形剑气缠绕其上,历经风雨而不散。
楚家子弟中修为稍浅的楚明轩,不过是多望了两眼,便觉眉心发紧,神魂如同被细针扎刺,下意识地闷哼一声,慌忙移开了目光,脸上血色褪去几分。
“这碑...竟有如此威势?仅是远观,便有剑意侵神?”
楚云舟眉头微蹙,脸上一直挂着的倨傲第一次有了明显的裂痕,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他自身悟有剑意,更能感受到那剑碑中蕴含的、磅礴而纯粹的剑道意志,绝非寻常修士所能留下。
飞舟再往下沉,大秦境内的景象愈发清晰地映入众人眼帘。连绵的山脉如巨龙蛰伏,山势奇崛,峰顶覆着一层不化的薄雪,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
云雾缭绕间,竟似有道道细微的剑气虚影隐现流转,与中州那些只重灵气浓郁、显得温和秀美的山脉截然不同,此地的山岳透着一股刚劲肃杀、棱角分明的气象,仿佛本身就是一柄柄出鞘的利剑。
山脚下,田垄如棋盘般规整,青黄相间的作物随风起伏,形成壮观的波浪。偶有农人扛着造型奇特的农具走过,步伐沉稳有力,身上竟也带着几分常人难有的精悍之气,眼神明亮,显然都是进行过粗浅的炼体或者基础吐纳法门的修炼,民风之悍勇,可见一斑。
更令人惊叹的是那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道路网络。
路面上铺着他们说不清材质、却异常平整坚实的黑色材料,即便在山丘间蜿蜒盘旋,也不见半分泥泞坎坷,宽阔得可容数辆马车并行,且每隔一段距离,便能感受到微弱的阵法波动,显然是常年有专人或阵法进行维护,确保畅通无阻。
这等基础设施,即便是在中州的一些大势力范围内,也未必能做得如此完善。
“那是……什么城,怎么比我出日仙国的十二玄城的城强好高!”
楚明月忽然指向远方,声音带着一丝惊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在晨光中逐渐清晰,城墙并非寻常的灰白砖石,而是用漆黑如墨、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巨大石材砌成,高耸巍峨,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冷硬厚重的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