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风自然无从知晓皇帝陛下脑海中那番关于天命所归与君臣佳话的澎湃心理活动。
他今日入宫,呈递殿试题目只是其一,另一项更紧要的任务就是确保陛下在殿试现场不至于因完全不懂算学而失了威严。
开玩笑,要是萧云舒自己都一点都不懂他出的题目,要是跟明算科的进士们一聊就露馅了惹人笑话。
毕竟萧云舒在殿试上面还是要问问题的。
总不能提问完明经科的进士们,冷落他明算科的进士吧?那他可要闹了!
谢清风微微躬身从袖中取出另一份装订整齐的册子,双手呈上,语气平和而恭谨:“陛下,此乃臣为此次殿试各题撰写的详解,其中解题思路与运算步骤,乃至可能出现的不同解法皆已列明,请陛下御览。”
萧云舒闻言才从方才的自我陶醉中回过神来,看着那本厚厚的详解,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光是题目就已让他头晕,这详解....他接过册子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演算过程、图形辅助和清晰的注脚,果然比题目本身更加吓人。
谢清风见皇帝沉默,便知其中关窍,主动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地开始讲解:“陛下,且容臣以方才那筑堤题为例,先行禀明其解题关要...”
他并不直接照本宣科,而是从最核心的概念切入,用尽可能通俗易懂的语言,将复杂的工程问题拆解成数个清晰的步骤:“首要在于计算堤坝体积,此形状可视为多个常见立体拼合,其次需算清一名夫役一日之内,扣除往返装卸,实际能用于筑堤的净工时与净工效...最后,将总工量与千名夫役日工效相除,便可得出大致天数,其间还需考虑土料夯实之折损...”
萧云舒起初还勉强集中精神,试图跟上谢清风的思路。然而,随着什么立体拼合,夯实折损等这些词汇不断涌入耳中,他只觉得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谢清风讲解的声音平稳清晰,但听在萧云舒耳中,却渐渐变成了嗡嗡的背景音。
他终于放弃般地往后靠了靠,抬手打断了谢清风:“停,谢卿.....”
萧云舒露出几分耍赖的模样,“朕每日要批那么多奏折,还要处理朝堂琐事,哪有时间琢磨这些?你这讲解听得朕头都大了,再听下去,朕今日的奏折都别想批了。”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带着点商量,甚至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劲儿,说道:“这样,你给朕拟几个,嗯,殿试时朕可能问得出来的问题,再把标准答案给朕写得明明白白。朕也不需要完全听懂,届时朕背下来便是!”
说完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这要求有些过于坦荡,摸了摸鼻子补充道:“总不能在那帮未来的进士面前,露了怯,丢了天家颜面不是?”
谢清风看着萧云舒萧云舒那副“朕意已决,休要再劝”的姿态,他在心底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
你是皇帝,你最大。
“臣遵旨。”谢清风垂下眼帘掩去其中的一丝好笑与无奈,“臣会尽快拟好问题与答案,务求简洁明了,便于陛下记诵。”
萧云舒闻言,喜道,“如此甚好!那就辛苦谢卿了!”
出了皇宫后,谢清风就知道,先前呈给萧云舒看的自己出的那些县试府试乡试的题目,他一个字都没看。
他只能在心中再次默念:行吧行吧,能顺利推进明算科,便是大善了。
三日后,明算科殿试顺利举行。
萧云舒按照礼制,说了一番勉励务实报国的套话后,便由鸿胪寺官员高声宣读了殿试题目,题目依旧是谢清风精心拟定的难题。
由于明经科和明算科同时开始殿试的,念完明算科的题目之后,明经科的准进士们都愣了下神。
他们向来视明算科为末流,以为不过是拨弄算盘的微末技艺,随便一个人接受些许时日的练习就能做出来,但此刻亲耳听闻这些题,他们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人忍不住侧头与相邻者交换了一个惊骇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询问:“这,这真是给人做的题目?”
这也太难了。
不过震惊也只是少顷,等太监念完题目宣布开始作答之后,大家都把私下的想法抛之脑后,专注眼下自己的题目。
明经科的学子们虽被明算科题目震惊,但也很快收敛心神,拿起毛笔专注于自己的策论题目,毕竟殿试关乎前程,没人愿意因旁人的考题分心。可殿上侍立的大臣们,却没那么容易抛却想法,尤其是礼部尚书焦季同。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震惊。
他身为礼部主官,主持科举乃分内之职。自明算科开科以来,他虽未再如最初般激烈阻挠,但也并未真正放在心上。这无非是陛下偏爱谢清风,特意开辟的一条偏门而已,所考内容大抵是些浅显算数,能与经义大道并列已属殊荣。
他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确保程序不出错漏,以及紧接其后真正关乎文脉正宗的明经科会试与殿试上。
今日殿试是他第一次亲耳听到明算科的题目,可这一听,却彻底颠覆了他对明算科的认知。
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越过那些已然埋头演算的明算科贡士,落在了前方谢清风沉静的侧影上。此人竟有如此之能?出的题目竟如此.....艰深务实?
焦季同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居然这么难?”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盘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理解过陛下和谢清风想要通过明算科达成什么。
或许是自己的目光过于白咧,谢清风有些察觉也冲他投向疑惑的眼神。焦季同立马收回目光,面上依旧维持着部堂高官的威仪。
这么难的题,会有人能做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