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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际交往中,谁还能像古人那样重情重义?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就像春天的梦境、秋天的云彩,虚幻而不可依赖。有些人看到他人陷入困境却不伸手援助,表面上虚寒问暖,实际上只是图个虚名。而东汉的陈重与雷义,他们之间的情义比胶漆还要牢固;春秋时期的管仲和鲍叔牙,即便贫穷也能将生死相托。可惜如今,这种真挚的交友之道被很多人抛弃,就像寒冬里,只有竹子和松树依然坚守着彼此的盟约。

故事发生在元朝天顺年间,江南苏州府吴趋坊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名叫施济,字近仁。他的父亲施鉴,字公明,为人诚恳厚道、生活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施鉴五十多岁时才有了施济这个儿子,老来得子,自然把他当作掌上明珠。施济八岁那年,父亲将他送到村里的支学究先生开办的私塾读书。支先生见施济聪明伶俐,又与自己儿子支德年龄相仿,便安排两人同坐在一张书桌旁。那时私塾里学生众多,年龄参差不齐,但唯独施济和支德聪慧好学,学业进步飞快。后来支学究因病离世,施济告知父亲后,便邀请支德到家中继续读书,两人相互学习、切磋,关系愈发亲密。不久后,他们一同进入官学学习,又一起参加科举考试。结果支德金榜题名做了官,施济却多次应试都未能考中。此后,施济便开始广散钱财结交朋友,救济贫困孤寡之人,希望能凭借豪爽侠义的名声在世间立足。

施鉴作为一个本分的财主,向来把钱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看到儿子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心里难免心疼。他担心儿子把家财挥霍殆尽,日后生活窘迫,于是偷偷将金银财宝埋在地下的地窖里,这样的地窖有好几处,没有告诉任何人,打算等自己临终时,再把这些财产交给儿子。其实,财主们常常会有这样的做法,正所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

如果施鉴平日里总是小病不断,头疼腹痛,那到了晚年,也能大致预判离世的日子;即便平时没什么病,到了临终前,在床上卧病半月或十天,儿子日夜在床前侍奉汤药,那地窖里藏钱的事也能说出来。可偏偏施鉴九十多岁了,依旧精神矍铄,饮食起居和年轻人无异,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谁能料到,一天夜里五更时分,他睡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虽说这也算是安详离世,但却没留下只言片语的遗嘱。常言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施济是个有志气、爱学习的人,父亲去世后,他按照礼节,将丧事办得十分隆重。当时施济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守孝三年期满后,妻子严氏劝他纳个小妾,以便延续香火,施济却没有听从。他发愿每天诵读《白衣观音经》,还刊印经书布施给他人,并许下心愿:“如果妻子生下儿子,就拿出三百两银子修建寺庙大殿。”一年之后,严氏果然怀孕,生下一个男孩。孩子出生三天举行剃头仪式时,夫妻二人说起还愿的事,便给孩子取名为施还。等到孩子满月,又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汤饼会。

施济对妻子说,收拾好了三百两银子,便前往虎丘山的水月观音殿烧香拜佛。他正准备叫来寺庙住持,托付修建大殿的事情,忽然听到下面传来阵阵哭泣声,仔细一听,声音十分凄惨。施济走下大殿,来到千人石上查看,只见一个人坐在剑池边,望着池水,哭得肝肠寸断。走近一看,施济认出此人姓桂名富五,小时候两人住在同一条街上,还曾一起在支先生的私塾读书。后来桂家父母为了方便种地,搬到了肯口,桂富五也就辍学了。此后,两人虽也见过几次面,但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联系了,没想到今天竟在此相遇。

施济吃了一惊,赶忙上前将他叫起,询问缘由。桂富五只是不停地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施济心中不忍,挽起他的手,拉着他来到观音殿,说道:“桂兄,到底有什么伤心事?要是不嫌弃,说与小弟听听,或许我能为你分忧。”桂富五一开始不愿开口,在施济的再三追问下,才说出实情:“我祖上留下一所房子、百亩田地,自己耕种,自给自足,原本也能勉强维持生活。可不幸听信了别人的话,认为种地获利微薄,经商才能赚大钱。于是我用这点家产作抵押,向李平章府中借了三百两银子,去燕京贩卖纱缎。谁知道时运不济,接连几次生意都亏得血本无归,不仅本钱没了,连利息也赔了进去。官府催债的人如同狼虎一般,利滚利,最后把我的田产、房屋、家具全都抵了债,就连妻子和两个儿子也被他们带走了。即便这样还不够,他们还逼我诬陷亲戚来赔偿。我实在走投无路,连夜逃了出来,想来想去没有活路,就想投水自尽,所以才在这里痛哭。”

施济听后,十分同情地说:“桂兄别发愁。我刚好带了三百两修殿的银子,先借给你,让你们夫妻父子团圆,你看怎么样?”桂富五惊讶地问道:“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施济大笑道:“你又没有求我帮忙,我何必开玩笑?我和你虽然交情不算深厚,但幼年时曾是同窗,我亲眼看到吴地风俗凉薄,有些人看到朋友身处患难,只会用空话安慰,没有一点实际帮助。更过分的是,还有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幸灾乐祸,这是我平日里最痛恨的。况且你如今的灾祸,还连累了妻儿。我一直苦于没有儿子,如今妻子生下儿子才刚满月,我祈求佛祖保佑他健康成长。可你有儿子却不得不舍弃给别人,这多有辱家门,我怎么忍心看到这样的事发生!我说的这些话,都是发自肺腑。”说完,他打开箱子,取出三百两银子,双手递给桂富五。

桂富五一时不敢接,说道:“你念及旧情,愿意帮助我,我希望能写个借条。如果以后有了好日子,一定报答你。”施济说:“我是可怜你才帮你,哪里是图你的报答?你赶紧回家吧,免得嫂子在家苦苦盼望。”桂富五喜出望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接过银子,忍不住屈膝下拜。施济慌忙将他扶起。桂富五流着泪说:“我们一家的性命都是你给的,这份恩情比亲生父母还要重。三天后,我一定亲自登门道谢。”接着,他又在观音大士面前磕头发誓:“我受施君救命之恩,今生如果不能报答,来生愿做牛做马相报。”说完,便欢欢喜喜地下山去了。后人写诗称赞施济的德行:“谊高矜厄且怜贫,三百朱提贱似尘。试问当今有力者,同窗谁念幼时人?”

施济对寺庙住持说:“带来修殿的银子,因为有其他急用先挪走了,明天一定补上。”住持说:“晚一天没关系。”施济回到家,把这件事告诉了严氏,严氏也没有责怪他。第二天,施济又凑了三百两银子,派人送到水月观音殿,完成了还愿的心愿。

到了第三天,桂富五带着十二岁的大儿子桂高,亲自登门拜谢。施济看到他们父子团聚,心里更加高兴,热情地招待他们,摆上酒菜留他们吃饭。闲谈中,施济问起桂富五偿还债务的情况。桂富五回答说:“自从得到你的帮助,本钱算是够了。可是他们把利息算得很高,我的田产还是被他们全部拿走了,只落得一家骨肉团圆。”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施济又问:“你们一家几口人,今后靠什么生活呢?”桂富五说:“如今没了家产,没有任何依靠。我们家世代都是读书人,羞于在故乡出丑,只能到外地去,给别人打工谋生。”施济说:“帮助人就要帮到底。我家门外有一片桑枣园,园中有几间茅屋,园边还有十亩田地。只要你勤劳耕种,完全可以维持生活。如果你不嫌弃生活清苦,就到那里暂时住下,你看怎么样?”桂富五说:“要是能这样,我们一家就不用在他乡挨饿受冻了。只是之前的恩情还没报答,现在又要接受你的恩惠,实在让我心里不安。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十二岁,小儿子十一岁,你看中哪个,就留下一个服侍你,也算我尽一点心意,就当是在富贵人家当仆人了。”施济说:“我既然和你做了朋友,你的儿子就如同我的儿子,哪有这样的道理!”随即叫来小厮,查看皇历选了个好日子,让桂富五一家搬进桑枣园,同时派人叮嘱看管园子的老仆,让他把房屋打扫干净,到时候交给桂家管理使用。桂富五让儿子给施济磕头道谢,桂高朝上磕头,施济要还礼,被桂富五拦住,只好受了。桂富五连连作揖,千恩万谢后,带着儿子告辞离去。到了搬家那天,施家又送了一些糕点、大米、钱财、布帛之类的东西。这情景,就像是从空中伸出一双有力的手,把陷入困境的桂富五一家拉了出来。

过了几天,桂富五准备了四个礼盒,里面装的都是当季的新鲜水果、肥美的鸡和大鲫鱼,让妻子孙大嫂坐着轿子,亲自到施家致谢。严氏准备饭菜招待她,孙大嫂能说会道,说起话来十分动听。严氏和她初次见面就很投缘,两人就像亲姐妹一样。更奇怪的是,施家还不满周岁的小儿子,一见到孙大嫂就特别喜欢,非要她抱。孙大嫂说:“不瞒你说,我已经有身孕了,抱不了小官人。”原来有这样一个习俗:大凡怀孕的人抱了别人家的孩子,那孩子就会脾胃不适,拉出青色的粪便,这叫做“受记”,要等孕妇生产之后,孩子的症状才会痊愈。严氏问:“不知道妹妹怀孕几个月了?”孙大嫂说:“已经五个月了。”严氏扳着手指算了算说:“去年十二月怀孕,今年九月就该生产。妹妹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如果这次生下女儿,我们就结为儿女亲家吧。”孙大嫂说:“承蒙您不嫌弃,就怕我们高攀不上。”两人聊得十分投机,一直说到晚上才分别。孙大嫂回到家,把严氏说的话告诉了丈夫,夫妻俩听了都很高兴,只盼着能生下女儿,结下这门亲事,以后生活也有个依靠。

时光飞逝,转眼间就到了九月初,孙大嫂果然生下一个女儿。施家又派人送去柴米,严氏也派女仆去探望。那段时间,两家人就像亲戚一样往来频繁,关系十分亲密,这些暂且不提。

话说桑枣园中有一棵银杏树,树干有好几围粗,相传“福德五圣之神”就栖息在树上。园丁每年腊月初一日,都会在树下烧纸钱、摆上酒菜进行祭祀。桂富五得知有这个规矩,或许是他命中注定要发迹。那年腊月初祭祀时,他忽然看见一只白老鼠绕着树走了一圈,径直钻进树根底下不见了。桂富五仔细查看,发现树根处有一个碗口大的洞穴,那只白老鼠还在洞口张望。桂富五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猜测道:“难道这只老鼠是神灵显灵?”孙大嫂说:“人一穷就爱胡思乱想。常听人说金蛇代表金子,白鼠代表银子,可从来没听说过神灵会变成老鼠的。说不定树下埋着钱财,老天爷可怜我们夫妻贫苦,所以让白鼠出现给我们暗示,也不一定。你明天去肯门童瞎子那里算一卦,看看有没有发财的机会?”桂富五平日里最听老婆的话,第二天一早,真的跑到童瞎子的卦摊前算卦。童瞎子说他有很大的财运。夫妻二人商量好后,买了猪头祭祀土地神,期待能有意外的收获。

夜深人静,桂富五夫妇各拿一把锄头,照着树根下的洞穴挖了下去。大约挖了三尺深,挖出一块小方砖,砖下有三个瓷坛,坛口铺着的米都腐烂了。拨开米,下面全是白花花的东西——竟是银子!原来银子埋在土里,有米覆盖就不会氧化变色。夫妻俩惊喜交加,连呼“谢天谢地”,四只手忙不迭地把银子全部搬出来,却没动那些瓷坛,仍旧盖好砖、掩上土,恢复原样。

回到房中,两人仔细查看这些银子,约莫有一千五百两。桂富五打算拿出三百两,归还施济当初赠送的钱,剩下的用来做生意。孙大嫂却连忙阻拦:“使不得!施济知道我们当初穷得叮当响才来投奔,如果问这三百两银子从哪来,肯定会起疑心。要是知道是从他家银杏树下挖出来的,这园子本就是他家的,祖上留下的东西,到时候他说值三千四千,你怎么辩解?就算把事情全说出来,他说不定还嫌少,不仅看不出我们的感激,反而把关系弄僵。”

桂富五忙问:“那依你说该怎么办?”孙大嫂胸有成竹地说:“这十亩田、几棵桑枣树,根本不能让我们一辈子衣食无忧。幸好老天赐下这笔横财,不如在外地偷偷置办些产业,慢慢找机会离开这里,自己做财主。等发达了再报答施家的恩情,那时大家面上都好看。”桂富五赞叹道:“都说‘有智妇人,胜如男子’,你说得太对了!我在会稽有远房亲戚,以前因为家里穷,很久没来往了。现在带着千金过去,料想他们不会慢待。在那里买些良田好地,每年去收租子、放利息,过几年,还怕成不了大财主?”

两人商量妥当。第二年春天,桂富五借口去浙江探访亲戚,实际上在外地悄悄购置田产,委托别人帮忙打理收租,每年亲自去结算一次。回来时依旧穿着旧衣旧裳,丝毫不让人看出他已经发财。就这样过了五年,桂富五在绍兴府会稽县置下偌大的家业,连房子都买好了,唯独瞒着施济一家。

一天,施、桂两家的孩子同时出痘(天花),施济请了医生看过自己儿子后,就让医生也去给桂家女儿看病,那时两家人情同亲家。幸好孩子们都顺利康复。村里有个李老头,号梅轩,平日常和施家往来,便邀集邻居凑钱,摆酒为施济庆贺,桂富五也受邀赴宴。席间,施济又提起两家结亲的事,李梅轩自告奋勇要做媒,众人也都纷纷撮合。

桂富五心里本也愿意,回家后和孙大嫂商量。孙大嫂却摇头反对:“自古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施济虽然是个好人,但太善良,不懂得积累财富,他家的家业也渐渐不如从前了。咱们的产业都在会稽,在那里攀个高门,这些田产也有个依靠。”桂富五有些为难:“你说得有道理,可他一片好意,我们拿什么理由推脱呢?”孙大嫂胸有成竹:“你就说自家福薄,高攀不上。要是他一定要结亲,就说孩子还小,等长大再说。”

这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初桂富五穷困潦倒时,千方百计想和施家攀亲;如今发了财,反而嫌弃施家落魄。就像人上了岸,便忘了落水时的狼狈。

施济为人正直,只当桂富五是真心谦逊,丝毫没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时光飞逝,又过了三年。施济突然染上重病,医治无效,不幸离世,后事自然按规矩操办。桂富五的妻子趁机撺掇丈夫,趁着这个机会离开。于是夫妻俩带着一只鸡、一坛酒,到施家吊唁。桂富五拜祭完后先回家,孙大嫂留下来对严氏说:“我丈夫承蒙您家老爷救命之恩,日夜感念,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如今恩人去世,我们夫妻俩哪敢再占着府上的田产房屋?不如搬到别处,另谋生路。今天特来告辞。”

严氏苦苦挽留:“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丈夫虽然走了,可我还能当家。我孤儿寡母的,正想让妹妹常来作伴,怎么舍得你走?”孙大嫂叹了口气:“我也舍不得您。但我们非亲非故,白占寡妇的田产,难免被人说闲话。等您家公子长大了,这些田产迟早要归还。不如现在主动离开,好聚好散,也算成全了恩人生前的一番美意。”严氏再三挽留不住,两人只好含泪分别。桂富五一家搬到会稽后,就像鸟儿出笼,再也没回来。

再说施家,自从施济在世时,就乐善好施,家中积蓄早已所剩无几。加上这次办丧事的花费,又欠下不少债务。严氏虽然贤惠,却缺乏持家的才干,带着年幼的儿子,实在难以支撑,只好陆续卖掉田产。不到五六年,家里的钱财就全花光了,连仆人都纷纷逃走,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俗话说“吉人天相,绝处逢生”,这时恰好有个人从外地任上归来。此人姓支名德,从小和施济同窗读书,后来科举中第,在外地做官,一直做到四川路参政。

当时正是元顺帝至正年间,朝廷被奸臣把持,朝政日益混乱。支德不愿同流合污,便辞官回乡。他听说施济去世后,家道中落,心里十分不忍,特意登门吊唁。施济的儿子施还出来迎接,他虽然还是个少年,举止却十分有礼。支德问:“孩子,你定亲了吗?”施还回答:“父亲留下的家业已经败光,连奉养母亲都成问题,哪顾得上这些?”支德听了,潸然泪下:“你父亲一生为别人的忧愁而忧愁,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是天下少有的好人。老天爷要是有眼,你们家子孙必定昌盛。我和你父亲是同窗,却因为在外地做官,没能帮他分忧解难,我实在是愧对他啊!我有个女儿,今年十三岁,和你年龄相仿,想请媒人向你母亲提亲,希望你能转告,千万不要拒绝!”施还连忙拜谢,口中连称“不敢”。

第二天,支德派家人带着聘礼,和媒人一起到施家,正式求娶施还为上门女婿。严氏感激支德的好意,只好答应下来。施还选了个好日子,到支家拜过岳父岳母,就留在府中读书,支德还请来名师教导他。支德又考虑到严氏独自在家,生活困难,便经常派人送柴米过去,还让施还每十天回家看望母亲一次。严氏母子对支德感恩戴德。后人常说,世俗中很多人嫌贫爱富,即便定下婚约,还有人想反悔赖婚;而支德身为官员,却愿意把女儿嫁给穷朋友的儿子,真是品德高尚的人!这正是:“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支德虽然做了多年官,但一直清正廉洁,所以积蓄不多。加上女婿一家的开销,日子过得有些拮据。一天,有人告诉支德,桂富五从桑枣园搬到会稽后,发了大财,良田美宅,家财万贯,现在改名桂迁,当地人都称他“桂员外”。支德知道当年的事,便对女婿说:“当初桂富五受你家恩惠无数,别的不说,光是替他还债就花了三百两银子。现在他发达了却不来帮衬你,肯定不知道你家已经落魄成这样。你要是去会稽投奔他,他一定会厚待你,这本来就是你家应得的,想必他也盼着你去,你和母亲商量商量吧。”

施还回家把这事告诉母亲。严氏说:“如果桂家真的发达了,应该不会辜负我们。但你当时还小,不知道其中的许多事,我和他妻子孙大嫂曾情同姐妹。我和你一起去,要是他不在家,我还能和他妻子说说心里话。”施还把母亲的意思回复支德,支德不仅资助了路费,还写了封信给桂迁,在信中提起同窗情谊,嘱托他照顾施氏母子。

于是,施还和母亲雇船前往绍兴会稽县,向路人打听:“桂迁员外家在哪里?”有人指着前方说:“西门城内大街上,那一排最高大的楼房就是。”施还在西门外找了家旅店住下。第二天,严氏留在店里,施还写了张晚辈拜帖,带着支德的信,进城来到桂迁家。

只见桂迁家门楼高大雄伟,房屋宽敞气派。庭院中花木繁茂,厅堂里桌椅整齐摆放。一条用花砖砌成的甬道直通内院,三尺高的台阶由整块石头雕琢而成。进出的仆人,不是管理田产的,就是收租讨债的。曾经在桑枣园挖宝的穷汉,如今成了会稽县的大财主。

施还见桂迁家门庭显赫,心中暗喜,觉得这次投奔肯定没错。守门人问明来历,收下拜帖,把他领到仪门外的一座照厅里坐下。照厅匾额上写着“知稼堂”三个大字,是名人杨铁崖的笔迹。拜帖送进去很久,却没有动静。施还等了大约两个时辰,终于听到仪门“吱呀”一声打开,传来阵阵脚步声,像是有人从中堂出来。施还以为主人要出来了,连忙整理衣冠,恭敬地站在门槛外等候,可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人影。

他忍不住走到仪门前张望,只见桂迁头戴高冠、身穿华服,站在庭院中央,十几个仆人在周围伺候。桂迁指手画脚地安排家事,仆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有的领命办事,有的回来复命,说个没完没了。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仆人们才陆续散去。这时,守门人禀报有客人等候,桂迁问:“在哪里?”守门人答:“在照厅。”桂迁既不说“请进”,也不加快脚步,慢悠悠地踱出仪门,往照厅而来。

施还赶忙鞠躬迎接,作揖行礼。桂迁瞥了他一眼,故意问道:“你是何人?”施还恭敬地说:“晚辈是长洲施还,先父施济,号近仁。因您和先父从前是世交,许久没问候,特来拜访。请您上座,受小侄一拜。”桂迁既不寒暄,也不谦让,连说:“不必不必。”让人安排座位、上茶后,就吩咐仆人准备饭菜。施还见状,心中又暗暗高兴。他开口说道:“家母问候婶婶安好,现在旅店休息,让我先来通知一声。”换作别人,念及往日恩情,早就该说“既然老夫人来了,请到家里和我妻子相见”,可桂迁只是随口敷衍,根本没有邀请的意思。

不一会儿,童子来报午饭已经备好。桂迁吩咐将饭菜摆在照厅内,却只摆了一张桌子,分成上下两桌饭菜。施还谦让着不肯坐上座,把椅子拖到旁边,桂迁也没有起身重新安排座位。桂迁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施还回答:“当年老叔离开苏州的时候,我才八岁。承蒙您前来吊唁,家母至今感激不尽。如今转眼间又过了六年,我家道中落,老叔却福气越来越旺,两家盛衰悬殊,实在让人既羡慕又感慨。”桂迁只是点头,没有接话。

酒过三巡,施还说:“我酒量浅,况且家母还在旅店等着,不敢多喝。”桂迁依旧没有挽留的意思,只说:“既然喝得少,那就快点拿饭来!”吃完饭,桂迁既不提及往日交情,也不问施家的近况。施还忍不住了,委婉地说道:“我小时候常陪在父亲身边,听他说生平最亲密的同窗就是老叔,还说老叔日后必定飞黄腾达。家母也常称赞老婶母贤德仁义。幸亏当年老叔在我家园子暂住时,我们家没有丝毫怠慢,不然今天我也没脸来这里了。”桂迁低着头摆摆手,沉默不语。施还又说:“老叔还记得当年在虎丘水月观音殿和先父相遇的事吗?”桂迁生怕他继续说下去,急忙打断道:“你来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不必多说,免得被别人听见,让我难堪!”说完,率先站起身,施还只好告辞:“暂且告别,改日再来拜访。”桂迁把他送到门外,拱了拱手便回去了。真是“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再说严氏在旅店里焦急地等待,心想:“桂家肯定会派人来接我。”见施还迟迟未归,便倚在门口张望。只见施还满脸沮丧地回来,把见面时桂迁的态度和言语详细说了一遍。严氏忍不住泪流满面,骂道:“桂富五,你难道忘了在剑池边寻死的日子了吗?”正要把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都骂出来,施还急忙劝阻:“现在有求于人,先别把话说绝。他既然知道我们的来意,应该会有个解决办法。当初他在观音面前发过誓要‘犬马相报’,料想不会食言。我明天再去一趟,看看他怎么说。”严氏无奈,只好强忍着怒气,熬过了这一夜。

第二天,施还早早来到桂家门前求见。殊不知桂迁自从见了施还之后,本打算厚赠他们母子回乡。可孙大嫂坚决反对:“帮人要帮到底,拒绝别人一次就够了。要是把这麻烦引到家里,他尝到甜头,就会没完没了。就像野草留了根,以后月月都来纠缠。就算他当初对我们有恩,可他是广行善事,受他恩惠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止我们一家。凭什么大家都受益,却只让我们一家还钱?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要是有天理,像他这样的好人早就世世代代荣华富贵了,哪会落到这般田地!如今这世道,心肠硬的人才不吃亏,一味施舍帮不了别人,还得把自己拖穷。”桂迁说:“你说得有道理。但他们母子大老远来一趟,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书信,怎么打发他们走呢?”孙大嫂说:“支家的信也不知是真是假。以前在苏州的时候,也没见这位支乡宦帮过我们,现在却来写信!他要是真的怜贫恤苦,怎么不自己出钱?这种信,来一万封都不能当真。你吩咐守门的,以后这穷小子再来,别理他。等他心灰意冷,随便给点路费打发他走。‘头醋不酸,二醋不辣’,让他断了念想,下次就不会再来纠缠了。”这番话,说得桂迁心肠越发冷硬。

施还在门口等了许久,守门人推三阻四,不肯进去通报。再催促时,干脆转身躲开了。施还又羞又怒,涨红着脸大声说道:“我施某可不是无缘无故来这里的!‘行得春风,指望夏雨’,当初我们家境富裕时,也有人来求我们,可从没像这样怠慢过别人!”话还没骂完,只见一位衣着整齐的年轻人从外面进来,问是谁在骂人。施还不认识这人,整了整衣服上前说:“我是姑苏施还。”话没说完,那年轻人急忙行礼:“原来是故人!好久不见,都认不出来了。昨天家父把你的来意都告诉我了,正在想办法,你怎么发这么大火,这么沉不住气?这事儿不难,我马上和家父说,明天就给你答复。”施还这才知道他是桂迁的大儿子桂高。听他说得诚恳,施还后悔自己失言,正想再诉说家中困境,桂高却不等他说完,转身进门去了。施还见他如此无礼,心中的怒气更盛,但又盼着他明天能帮忙,只好含泪回家,把经过详细告诉了母亲。严氏劝慰道:“我们母子大老远来投奔,应该谦逊些,凡事以和为贵,别因为一时气盛惹恼了对方。”

第二天一早,严氏又叮嘱道:“这次去一定要谦和,也别贪求太多,只要能拿回当初借出去的三百两银子,我们就能度日了。”施还牢记母亲的话,再次来到桂家,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只见仆人们进进出出,昨天那个守门人却不见了踪影。施还站了半天,拉住一个年长的仆人说:“我是姑苏施还,想见员外,已经来了两天了,麻烦通传一声!”仆人说:“员外昨晚喝多了,现在还在睡觉。”施还说:“不敢打扰员外,能见大官人也行,是他昨天约我来的。”仆人又说:“大官人今早五更就乘船去东庄催租了。”施还说:“那二官人呢?”仆人不耐烦道:“二官人在学堂读书,不管这些闲事!”说着,就有人喊他,急忙忙地跑开了。

施还气得怒火中烧,但又想着不与仆人计较,家主说不定不是这样,只能继续忍着气等。过了一会儿,仪门大开,桂迁骑马从庭院里出来。施还迎上去,在马前鞠躬行礼,桂迁却态度傲慢,用马鞭指着他说:“你大老远来投奔,我也没耽搁你十天半月,为什么要恶语相向?本来想多给你些钱,现在不必了!”随后回头吩咐仆人:“从拜匣里拿两锭大银,打发施公子走!”又对施还说:“这两锭银子,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像你这样年轻气盛、不懂规矩的,别想再拿到一分钱!现在有了路费,赶紧回去吧!”施还还想说话,桂迁已经扬鞭策马,头也不回地走了。真是“毒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

那两锭银子总共才二十两,换作平时,年轻气盛的施还根本看不上,恨不得直接扔在地上。可眼下主人已经离开,而且母子俩只有来的路费,没有回去的盘缠。无奈之下,他含着泪把经过告诉了母亲。两人看着这二十两银子,抱头痛哭。旅店的王婆见他们哭得伤心,问明缘由,严氏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王婆说:“老安人别太伤心,我和孙大嫂相熟,经常去她家。孙大嫂为人和气,很好说话。男人忘恩负义,女人说不定还蒙在鼓里。既然你和孙大嫂交情这么好,我去给她捎个信,说你在我店里,她肯定会请你过去。”严氏擦干眼泪,连连道谢。

第二天,王婆把这当作一件好事,到桂家告诉了孙大嫂。孙大嫂却说:“王婆别听他的。当初我家员外生意不好时,确实借过他家一点东西,但本金利息都还清了。他自己不会持家,把家业败光了,就来这里讨便宜。我家员外好心请他吃了顿饭,又送他二十两银子,这是念着往日情分,换作别人,根本得不到这样的待遇。他反倒说我家欠他钱没还。王婆,现在我也不说有没有欠,让他把借契拿出来,有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王婆说:“大娘说得在理。”王婆转身要走,孙大嫂又叫住她,让丫鬟封了一两银子,又拿了一方手帕,说:“这点小意思,你带给施家姆姆,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告诉她以后千万别再来了,免得招待不周,伤了情分。”王婆听了这话,反而怀疑起严氏来,回家后说:“孙大嫂人特别好,让我给你送礼物。还说要是有旧账没清,让你把借契送去,该还多少一分不少。”严氏解释说当初根本没写借契,王婆看着那三百两银子的数额,觉得天方夜谭,根本不信。

母子俩愁苦了一夜,第二天算清店钱,只好返回姑苏。真是“人无喜事精神减,运到穷时落寞多”。严氏因为桂家的事生气,加上旅途奔波,回家后一病就是三个月。施还四处寻医问药,都不见效,最终严氏还是离开了人世。可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买棺材、办丧事的钱都没有,无奈之下,施还只好把祖传的房子卖给本县的牛公子。

这牛公子的父亲牛万户长期在李平章手下办事,靠牵线搭桥、说情办事发了大财,家产百万。牛公子仗着父亲的权势,到处欺压百姓。他手下有个叫郭刁儿的爪牙,专门帮他寻找孤儿寡妇的田产,然后以半价强买。施还年纪小,不懂世事,岳父支公虽然是乡绅,但为人厚道,自家的事都顾不过来,更无暇顾及女婿。施还急于卖房子办丧事、另找住处,结果落入圈套。这房子本值几千两银子,郭刁儿从中作梗,只估价四百两,先给一百两定金,剩下的等施还搬出去再给。施还操办丧事、迁坟,花销巨大,一百两根本不够,再三请求,郭刁儿才答应再加四十两。施还勉强办完丧事,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却还没找到新房子,牛公子又不停地派人催促他搬走。

支翁看不下去,亲自去拜访牛公子,想为女婿说情,可去了好几次,牛公子都避而不见。支翁心想:“等他来回拜时再说。”没想到牛公子学孔子拜阳货的做法,趁支翁不在家时去“回访”。支翁回家后又去拜访,牛公子还是避而不见。支翁大怒,对女婿说:“这些市井无赖,不讲道理,别去求他们!你先在我家暂住一段时间,等找到房子再搬也不迟。”

施还听从岳父的建议,打算把家里的家具财物先搬到支家。在拆卸祖父卧室的天花板时,发现一个小匣子,封得严严实实。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本账簿,上面记着:某处埋银多少,某处多少,列了好几处,最后写着“九十翁公明亲笔”。

施还喜出望外,将账簿悄悄塞进袖中,叮嘱众人先不要继续拆卸。随后,他立即前往岳父支翁家中商议。支翁仔细查看账簿后说道:“既然如此,就不用搬家了。”于是,他陪着女婿回到施家,按照账簿记载,先在卧房门槛下左边柱子旁边挖掘——上面清楚记着这里藏有二千两银子。果然,一挖便中,分毫不差。施还随即拿出一百四十两银子,打算找牛公子赎回房子。

然而,牛公子却一口咬定先前的约定,强行刁难,坚决不答应。支翁无奈,只好四处托请牛公子的亲戚帮忙说情。牛公子却狮子大开口,非要加倍的赎金,他料定施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谁能想到,施还靠着挖出的藏银,竟当场用天平兑足二百八十两。牛公子理屈词穷,只能收下银子,却又借口说文契一时找不到,要过一天再归还。等施还一转身,他竟恶人先告状,将施还悔产一事告到了府衙。

幸好本府的陈太守公正无私,早就了解牛公子的为人,再加上支乡宦为女婿详细辩解,最终判决:施还按原价一百四十两赎回房产,另外支付契面银十四两;牛公子多要的一百二十六两,全部追缴,用于资助修建学宫;文契必须归还给施还;郭刁儿因教唆他人,被判杖刑。牛公子恼羞成怒,写了一封家书,派家人送往京城,编造施家三代的“恶行”清单,想让父亲通过李平章的关系,买通地方官员,整治施还出口恶气。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理昭昭,正所谓“下水拖人他未溺,逆风点火自先烧”。

当时,元顺帝治理失当,红巾军起义,四处劫掠。朝廷派枢密使咬咬前去征讨,李平章却暗中收受红巾军贿赂,主张招安。事情败露后,李平章因通敌罪入狱,朝廷开始彻查同党,牛万户赫然列在首名,被判处全家抄斩,很快诏书就下达了。牛家的仆人得到这个噩耗,连夜赶回来报信。牛公子惊慌失措,匆忙收拾家中财物,带着妻女前往海上避难。途中,他们遭遇叛寇方国珍的游兵,妻女被掳,财物被抢,牛公子也死于刀下,这正是作恶的报应。

再说施还,自从挖出藏银赎回房产后,便依照账簿上的记载,一处一处地挖掘,每一笔都准确无误,最终得到了巨额财富。只是账簿上记载的桑枣园银杏树下埋藏的一千五百两银子,挖开后只剩下三个空坛。施还只当是神灵将财物收走,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有怀疑到桂迁身上。此后,他赎回了所有田产,又在支翁的帮助下打理家业,重新成为富有的大户人家,直到守孝期满后成亲,这些暂且按下不表。

另一边,桂迁在会稽做财主,却因田产太多,徭役繁重,还要应付官府的各种盘剥,日子过得苦不堪言。邻居中有个尤生,外号“尤滑稽”,此人擅长奔走京城,专门包揽各种事务,经常出入权贵之门。一天,桂迁找他商量如何摆脱困境。尤生献策道:“你何不入粟买官?这样一来,既能获得官身荣耀,二来作为官户可以免除徭役,一举两得。”桂迁问道:“大概需要多少钱?还得麻烦兄弟帮忙操办!”尤生拍着胸脯说:“这事儿我熟!吴中许万户、卫千兵的官职都是我帮他们运作的,如今他们个个腰佩金印,身着紫袍,享受千石俸禄。你要是想做,我一定尽力,最多三千两,少则两千两就行。”

桂迁听信了他的话,当即拿出五十两白银给尤生作为安家费,又筹集了三千多两银子,选了个日子,和尤生一同前往京城。一路上,尤生用甜言蜜语哄骗桂迁,桂迁对他深信不疑,还与他结拜为兄弟。一到京城,桂迁便将三千两银子全部交给尤生,任由他支配,满心只盼着早日戴上乌纱帽,全然不顾自己的积蓄即将耗尽。

就这样过了半年,尤生跑来贺喜:“恭喜大哥,马上就要做贵人了!只是如今的官员太过贪婪,各项花费是以前的十倍。三千两根本不够,必须凑足五千金才行。”桂迁已经花了三千两,生怕前功尽弃,只好托尤生向权贵之家借了二千两银子,自己留下一半,又拿出一千两给尤生使用。又过了两三个月,突然有四个衙役前来传令:“新任亲军指使老爷请员外前去问话。”桂迁以为是某位朝廷官员,便问:“指使老爷姓什么?”衙役答道:“到了就知道,现在不能说。”桂迁急忙整理衣冠,跟着四人来到一处气派的大门前。只见那位老爷头戴乌纱,身着官袍,端坐在公堂之上。两人紧紧跟着桂迁,另外两人先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堂上传令让桂迁进去。桂迁生平第一次进官府,心里紧张得砰砰直跳。在军校的引领下,他来到堂檐下,被喝令跪拜。那官员却端坐不动,毫不回礼,慢悠悠地说道:“之前你给的钱,我暂且借用,幸运地谋得了官职,日后一定会归还,绝不食言。但我新官上任,手头缺钱,听说你还有一千两,速速借给我,到时候一并奉还。”说完,立即命令先前那四个衙役:“押他回住处取银,若敢不从,就押回来治罪,绝不轻饶!”桂迁被衙役威逼,无奈之下,只能交出银子,心中虽愤怒却不敢声张。第二天,债主因桂迁买官不成,拿着借据上门索要本息。桂迁走投无路,只好派人回家变卖财产,凑了二千多两银子,连本带利偿还。

桂迁受了这般屈辱,却无处申诉,羞于回到故乡。再看到尤滑稽出门时车马随从、威风八面的样子,更是眼红难耐,心中一横:“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跑到铁匠铺,打了一把三棱尖刀,藏在怀中,打算等尤生第二天五更入朝时,将其刺杀,就算偿命也要出了这口恶气。正所谓“事不关心,关心者乱”,想着这件大事,他整夜辗转难眠。看到月光照进窗户,还以为天亮了,慌忙起身,却听到宫中才敲了三更鼓,只好又躺下,坐等天明。好不容易又熬过一个时辰,他再也按捺不住,握着刀直奔尤滑稽家。

此时尤家大门紧闭,旁边有个狗洞。桂迁心急,一时站立不稳,双手撑地,竟从狗洞钻了进去。只见堂上灯烛通明,一位老翁正坐在案前,仔细一看,竟然是施济的模样!桂迁顿感羞愧难当,可施济已经看见了他,想躲也躲不掉。他想拱手行礼,却因双手撑地无法起身,只能爬到施济膝前,摇着尾巴说道:“承蒙您当年关照,我一直铭记在心。前些日子令郎远道而来,我一时手头紧张,没能好好招待,并非有意负心,日后一定会报答!”

这时,施济大声喝道:“畜生,找死吗?乱叫什么!”桂迁见施济根本不听他解释,心中十分郁闷。忽见施还从屋内走出来,他赶忙叼住施还的衣角,赔着笑脸,想为之前的怠慢道歉。施还却骂道:“哪里来的畜生,作怪!”一脚将他踢开。

桂迁不敢辩解,低着头往厨房走去。只见施母严老安人正坐在椅子上,指挥丫鬟分配肉羹。桂迁闻到肉香,忍不住在旁边又跳又叫,蹲下身连连叩首,说道:“之前郎君性子急,没等太久就走了,害得老安人也没能好好相聚,还请您别往心里去!要是有多余的肉,赏我一块吧。”却见严老安人吩咐丫鬟:“把这畜生赶走!”丫鬟拿着灶里的火叉走过来,桂迁吓得急忙跑到后园。

在后园,他看到妻子孙大嫂和两个儿子桂高、桂乔,还有小女儿琼枝都聚在一起。仔细一看,他们竟然都变成了狗的模样!桂迁惊恐地回头,发现自己也变成了狗。他大惊失色,忍不住流下眼泪,问妻子:“怎么会这样?”妻子答道:“你难道忘了在水月观音殿发的誓吗?‘今生若不能报答,来生誓作犬马相报。’阴间最看重誓言,如今我们辜负了施家的恩情,才会遭受这样的报应,还有什么可说的!”桂迁埋怨道:“当初在桑枣园挖到藏银,我本想偿还施家的债,都怪你这个不明事理的妇人,非要瞒着独吞。后来他母子来投奔,我又想多给些盘缠,还是你极力阻拦。今天的苦果,都是你造成的!”妻子也反骂道:“男子汉自己没主见,能怪谁?我一个妇人见识短浅,谁让你事事都听我的?”两个儿子赶忙上前劝解:“过去的事就别再说了,只会伤了和气。我们肚子饿得厉害,还是先找吃的吧。”

于是,夫妻父子相互依偎,一起在后园转悠。看到地上有人粪,虽然明知肮脏,可饥饿难忍,闻着气味竟也不觉得恶心。见妻子和儿子们围上去啃食,桂迁不禁垂涎欲滴,也伸出舌头尝试,竟觉得味道甘甜,只可惜太少。这时,有个童子到池边方便,桂迁守在一旁。童子离开后,地上留下干粪,桂迁正准备去吃,却不小心掉进池中,心疼不已。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传主人之命,要从这些狗中挑选肥壮的宰杀烹食。衙役上前,将他的大儿子桂高绑走,桂高发出凄惨的哀叫声。桂迁猛然惊醒,冷汗湿透了后背,这才发现原来只是一场梦。此时,他已经回到了住处,天也大亮了。

桂迁回想起梦中的情景,呆坐了许久。“以前我辜负了施家,如今尤生又辜负我,道理竟是一样的。我只知道责怪别人,却从不反省自己,上天这是用梦境来警醒我啊!”他长叹一声,将刀扔进河里,匆忙收拾行李,踏上归途。他决定回家与妻子商量,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施氏母子,报答当年的恩情。这真是“只缘一梦多奇异,唤醒忘恩负义人”。

桂迁从京城匆匆赶回家,只见家中冷冷清清,不见一人。他走进中堂,看见左边停放着两口棺材,前面的供桌上立着两个牌位,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长男桂高”“次男桂乔”。他心中大惊,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忍不住悲呼:“苦啊!苦啊!”这一声呼喊,惊动了屋内的丫鬟仆妇,三四个下人急忙跑出来,见到桂迁便说:“您可算回来了,大娘病得很重,正盼着您呢!”桂迁心急如焚,跌跌撞撞冲进房间,来到妻子床前。两个儿媳和女儿都守在床边,哭哭啼啼。她们见到桂迁,顾不上行礼,有的喊公公,有的叫父亲,乱作一团,纷纷说道:“快看看大娘吧!”桂迁刚喊了一声“大娘”,就见妻子在枕上突然翻着白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道:“父亲,您怎么今天才回来?”桂迁一听,知道妻子在说胡话,急忙喊道:“大娘,醒醒,我在这儿!”女儿和儿媳也都围上来呼唤。

病中的妻子睁着眼睛,流着眼泪说道:“父亲,我是您大儿子桂高,被万俟总管家打死了,好苦啊!”桂迁惊恐地询问缘由,妻子又呜呜咽咽地哭着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冥王因为我们家辜负了施家的恩情,而父亲您曾发过犬马之誓,所以我和弟弟,还有母亲,将在明天投生到施家,变成三只狗。两只公狗是我和弟弟,那只背上长肉瘤的母狗就是母亲。父亲您阳寿未尽,将在明年八月也托生到施家做狗,以兑现之前的誓言。只有妹妹与施还有姻缘,才能躲过这场劫难……”

桂迁听着妻子说出的这番话,与自己梦中的情景完全吻合,顿时毛骨悚然。他正想继续追问,妻子却没了气息。全家人悲痛万分,赶忙派人操持后事。桂迁详细询问女儿两个儿子去世和妻子患病的原因,女儿含泪说道:“自从父亲去京城后,二哥外出赌博嫖娼,每日挥霍无度,私下把田庄陆续卖给万俟总管府,只收半价。一个月前,他身患重病去世。大哥不知道卖田的事,去东庄收租,遇到万俟府的家人,发生争执,被狠狠毒打一顿,当时就口吐鲜血,抬回家没几天也死了。母亲听说父亲在京城被骗,整天忧心忡忡,又接连遭受两位哥哥离世的打击,悲伤过度,再加上盼不到您回家,最终积郁成疾,染上寒热之症。三天前,她背上生了恶疮,之后就陷入昏迷。我们请遍了医生,都说无力回天。幸好父亲赶回来了,让母亲得以安然离世。”

桂迁听完,只觉得心如刀割。他赶忙请来僧人,连续九天九夜做法事,希望能为家人超度,减轻罪孽。不料家人连日劳累,不慎引发火灾,家中厅房、楼房全都烧成了灰烬,三口棺材也被烧得一干二净,连一块木板都没剩下。桂迁和两个儿媳、一个女儿侥幸逃生,他们望着一片废墟,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几次哭到昏厥。真是“从前作过孽,没兴一齐来”。

俗话说:“瘦骆驼强似象。”桂迁虽然遭遇了这场大祸,但还有些剩余的房产可以变卖,换得了一些金银。他考虑到两个儿媳年轻,守寡不易,便送她们回娘家,任由她们改嫁;家中的仆人也或送或卖,只留下一房男女跟随自己,还有两个丫鬟照顾女儿。随后,他雇了船只,直奔姑苏,打算与施还续上当年的婚约,同时送上财物表达歉意。桂迁心想,施还之前那么贫穷,肯定还没娶妻,只是不知道如今住在哪里,等去了姑苏,一打听便知。

船停靠在吴趋坊河下,桂迁先行上岸,来到施家门前。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只见施家房屋焕然一新,比以前更加整齐气派。他满心疑惑,不知道这房子卖给了哪家,竟被收拾得如此华美。他向邻居打听:“以前的施小舍人现在住在哪里?”邻居指了指施家大宅:“这不就是嘛!”桂迁又问:“他家这几年过得怎么样?”邻居便把施母去世、卖房挖到宝藏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还说:“如今施小舍人娶了支参政家的小姐,这位小姐才德兼备,很会持家。夫妻俩感情和睦,家境越来越兴旺,比他父亲在世时还要好。”

桂迁听了,既惊喜又震惊,既羞愧又懊悔。想把女儿嫁给施还吧,人家已经有妻子了;不嫁吧,又觉得无法弥补自己的过错;想去吊唁施母吧,又怕施还不搭理;不去吊唁,又找不到见面的理由。他左思右想,最后在阊门找了个住处,找到老相识李梅轩,请他帮忙传话,说愿意把女儿送给施还做侧室。李梅轩劝道:“这事不能太着急,我先带你去见见施小舍人,然后再慢慢商量。”

第二天,李梅轩带着桂迁来到施家。李梅轩先进去,向施还讲述了桂迁家中遭遇的变故,以及他悔过求见的心意。施还一口回绝。李梅轩再三劝说,施还念在李梅轩是长辈,不好驳他面子,才勉强同意见面。桂迁见到施还,满脸羞愧,冷汗直冒,低着头不停地赔罪。施还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李梅轩代为回答:“一来拜祭令堂,二来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施还冷笑道:“感谢就不必了,祭奠也用不着!”李梅轩说:“古人说‘礼至不争’,桂老兄是一番好意,你就别推辞了。”施还没办法,只好让仆人打开祠堂。桂迁摆好祭品,刚刚拜完,突然有三只黑狗从宅院里跑出来,围着桂迁又咬又叫,好像有话要说。其中一只狗背上果然长着肉瘤,正是孙大嫂转世,另外两只狗则是他的儿子。

桂迁想起之前的梦和妻子临终前的话,这才明白轮回果报真实不虚,不禁痛哭着瘫倒在地。施还不知道黑狗转世的事,只看到桂迁哭得如此伤心,以为他是真心悔过,心中不免有些触动,便撤去祭品,留桂迁吃饭,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一些。桂迁见施还不再那么抵触,便提起当年曾与施还约定婚约的事。施还一听,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转身走进内室,再也没有出来。桂迁回到住处,把三只黑狗的怪事告诉女儿,父女俩抱头痛哭,心中懊悔不已。

第二天,桂迁又拉着李梅轩前往施家,施还借口生病,拒不出面。桂迁一连去了四次,都没能见到施还。实在没有办法,桂迁只好请李梅轩到自己的住处,把在京城做的梦,以及妻子临终前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然后,他把女儿叫出来与李梅轩相见,指着女儿说:“这孩子出痘时,就和施家有了婚约,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怎敢违背?况且我妻儿都已离世,无家可归。如果施小舍人能收下我女儿做婢妾,我愿意做仆人,一辈子劳作,以此偿还罪孽,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完,他泪如雨下。

李梅轩被桂迁的真情打动,再次找到施还,极力劝说。施还却坚决拒绝:“我以前贫困的时候,全靠岳父帮忙,成婚后又多亏妻子操持家务,我怎能辜负他们再娶别人?而且我母亲含恨而死,桂家对我来说就是仇家。如果和他们结亲,我九泉之下怎么面对母亲?这件事以后别再提了!”李梅轩劝道:“你岳父是书香门第,你夫人必定通晓妇德,把事情跟她说说,想必她不会反对。况且桂家小姐贤良孝顺,昨天听说祠堂里三只黑狗的怪事,整夜痛哭,一心想为母亲赎罪。娶进门后,她还能帮你夫人操持家务,你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古人说‘不念旧恶’,做人不能太决绝,你再和岳父商量商量?”

施还正想再次拒绝,支参政从里面走了出来,说道:“贤婿别再推辞了,我都听说了。这是件好事,我女儿也愿意,就请李翁做媒吧。”话音刚落,支夫人就让人拿出金珠绸缎等物,作为聘礼。在李梅轩的撮合下,双方选定了日子,桂迁的女儿嫁进了施家。想当初桂迁嫌弃施家贫穷,拒绝婚约,没想到如今女儿不仅没做成正妻,反而成了妾室。这既是桂家女儿命不好,也是桂迁当年忘恩负义得到的报应,真是“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桂家女儿性格温柔,很得支夫人的喜欢,妻妾二人相处十分融洽。桂迁拿出所有积蓄,建造了三间佛堂,每天吃素礼佛,还把三只狗养在佛堂里。桂家女儿更是每晚烧香,为母亲和哥哥忏悔罪过。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一天夜里,桂家女儿梦见母亲和哥哥前来告别:“多亏佛力庇佑,我们已经脱离罪孽了。”第二天早上,桂迁也来告诉女儿,夜里三只狗同时死去。桂家女儿摘下首饰,买地埋葬了它们,如今阊门城外还有三座狗坟。桂迁之后一直平安无事,大家都说是他持斋悔罪的结果。

再说施还,在妻妾的操持下,得以专心读书,最终在乡试中高中举人。桂迁陪着他一同进京,正巧碰上尤滑稽担任亲军指挥,因受贿被谏官弹劾,关进了司法衙门审讯。途中,尤滑稽遇到桂迁,满脸羞愧地跪在地上,坦白了当年欺骗他的罪行。尤滑稽的妻子儿女跟在后面,也向桂迁磕头,求他帮忙。桂迁一时心软,把身上带的几两银子都给了他们。尤滑稽感激涕零:“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桂迁叹息着离开了。后来听说尤滑稽经受不住刑罚,死在了狱中。这件事让桂迁更加坚信善恶有报,从此一心向佛。

这一年,施还考中进士,做了官,妻妾一同随任,各自生下两个儿子。桂迁则在施家安享晚年。直到现在,施、支两姓子孙繁衍,成为东吴一带的名门望族。正如诗中所说:“桂迁悔过身无恙,施济行仁嗣果昌。奉劝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负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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