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司令的麻烦,确实才刚刚开始。
如果说袍哥们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只是让他焦头烂额,那么朱家女人们的行动,则直接把火烧到了他的后院,让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后院起火,四面楚歌”。
朱府,大太太的房间里,檀香袅袅,气氛却一点也不平静。
七个环肥燕瘦的太太,围坐一圈,个个脸上都带着焦急和愤慨。
“大姐,我们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吧?老爷在里面,不知道要受多少罪!”二太太,也就是朱康的生母,眼圈红红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哭!哭!哭!就知道哭!”大太太柳眉倒竖,一拍桌子,那股子当家主母的泼辣劲又上来了,“眼泪要是能把人哭出来,我带你们去军政部门口哭上三天三夜!现在是哭的时候吗?现在是要动脑子的时候!”
她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老爷被抓之前,已经安排好了。阿昌叔那边发动袍哥兄弟,是从下面给吴司令施压。卫国那边联系李宗仁将军,是从上面给他找麻烦。我们呢?我们也不能闲着!”
“我们能做什么?”三太太是个性子温婉的江南女子,有些六神无主。
“做什么?”大太太冷笑一声,“我们是女人,打打杀杀的事情做不来。但我们也有我们的战场!”
她站起身,在屋里踱步,身上的旗袍勾勒出依旧玲珑有致的身段,眼神里却闪烁着精明算计的光芒。
“老二,你去把库房里那几根最粗的金条拿出来,送到财政部孔部长的太太那里。就说,是我送给她家小少爷的满月礼,不成敬意。”
“老三,你不是和军法执行总监部的张太太关系最好吗?明天就约她出来打麻将。记住,只许输,不许赢!输光了就回来拿!顺便跟她‘不经意’地提一提,我们家老头子是如何在吴县跟鬼子拼命,又是如何被军法处的人冤枉的。”
“老四,你去把城里最有名的那几个报社的主编太太都请来,开个茶话会。什么香水、首饰、洋布,喜欢什么就送什么!话不用多说,就跟她们聊聊,一个为国征战的丈夫,回到家却被关进大牢,她们这些做妻子的,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老五、老六、老七,你们也有任务……”
大太太三言两语,就将任务分派得明明白白。她的战场,不在沙场,而在渝城的太太圈。她要发动一场“枕边风”战争,让那些平日里只知道风花雪月、珠光宝气的官太太们,都成为她的“友军”,去吹皱她们丈夫的心湖。
这是一种不见硝烟的战争,却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能击中要害。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太太外交”,在渝城上流社会悄然展开。
孔部长的府邸,孔太太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金条,听着二太太声泪俱下地讲述朱豪的“冤情”,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
牌桌上,三太太一把接一把地放炮,输得眉开眼笑,张太太赢钱赢到手软,听着三太太“无意”间透露的“内幕”,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各大报社的副刊版面上,开始出现一些意有所指的文章。有的追忆武城会战的惨烈,有的感叹英雄流血又流泪,有的则用小说体的形式,讲述一个“川籍将军”的悲壮故事。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谁。
吴司令发现,自己最近回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他的太太,每天都在他耳边念叨:“哎,今天听张太太说,朱军长的太太们真是可怜啊……”“哎,李太太送了我一瓶法国香水,说是朱家大太太托她转交的,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烦不胜烦,却又发作不得。
如果说这些还只是让他心烦意乱,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则让他彻底坐不住了。
这天,渝城最大的寺庙——罗汉寺,忽然变得人山人海。
朱家大太太,领着六房姨太太,身穿素衣,神情悲戚,在几十名家丁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来到寺里。她们不烧香,不拜佛,就在大雄宝殿前,齐刷刷地跪下,为“远在牢狱中的夫君”祈福。
这一幕,被闻讯赶来的记者们,用相机拍了个清清楚楚。
第二天,渝城各大报纸的头版,都刊登了这张照片。标题更是五花八门:
《将军蒙冤,贤妻祈福,闻者落泪!》
《铁血男儿征战沙场,柔弱女眷泣告苍天!》
《公道何在?天理何存?——朱府七位夫人长跪罗汉寺记》
一时间,舆论哗然。
原本只是在民间流传的“英雄蒙冤”的故事,被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彻底引爆。同情、愤怒、不平……各种情绪在市民心中发酵。卫戍司令部和军政部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无数市民、社会贤达、甚至是政府官员,都打电话来质问,要求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司令看着报纸上那张刺眼的照片,气得浑身发抖。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一个军阀斗,而是在跟整个渝城的民意斗!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将报纸撕得粉碎,“一群妇道人家,也敢跟我耍这种手段!”
他现在是骑虎难下。放了朱豪,他这个卫戍司令的脸面就丢尽了。不放,这渝城就要被这帮人给闹翻天了。
“司令,不能再等了!”心腹参谋急匆匆地跑进来,“必须尽快让朱豪认罪!只要他一认罪,我们就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吴司令眼中闪过一丝狰狞:“没错!必须让他认罪!”
他决定,用最后的手段,去撬开朱豪的嘴。
……
看守所的牢房门,被“哐当”一声打开。
走进来的,不再是那个还算客气的王建国,而是一个身材瘦高、面色阴沉的中年人。他穿着军法处的制服,眼神像鹰一样锐利,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自我介绍一下,军法处,沈西林。”他拉过椅子,坐在朱豪对面,开门见山,“朱军长,我们就不绕圈子了。吴司令让我来,是想听一句实话。”
朱豪放下手中的笔,抬头打量着他。这个沈西林,和之前的钱处长不一样,身上带着一股真正的血腥味和审讯官特有的阴冷气息。
“沈处长想听什么实话?”朱豪的语气很平静。
“我想知道,吴县城破的最后时刻,你到底在哪里?”沈西林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试图剖开朱豪的伪装。
朱豪笑了:“我以为这个问题,钱处长已经问过了。我在尸体堆里。”
“是吗?”沈西林冷笑,“可我得到的情报是,有人看到你,在城破之前,就带着一小队亲信,从西门悄悄溜走了。”
“哦?还有这种事?”朱豪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那我是怎么被捅穿胸膛的?自己捅的?演一出苦肉计给谁看?”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沈西林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朱军长,你是聪明人。吴司令的耐心是有限的。你现在只要在这份文件上签个字,承认自己指挥失当,导致全军覆没,吴司令可以保你一条性命,让你当个富家翁,安度晚年。你的家人,你的财产,也都可以保全。”
他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认罪书”推到朱豪面前。
朱豪看都没看那份文件,只是盯着沈西林的眼睛,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沈处长,你上过战场吗?”
沈西林一愣。
“你见过被炮弹炸得只剩半截身子,肠子流了一地,还在喊着‘冲’的士兵吗?”
“你见过被毒气熏得双目失明,皮肤溃烂,还在用耳朵听着鬼子的方向,凭感觉拉响手榴弹的兄弟吗?”
“你见过为了守住一个阵地,一个营的弟兄,抱在一起,用身体堵住敌人冲锋的道路,最后被坦克碾成肉泥的场面吗?”
朱豪每问一句,声音就沉一分,眼神就冷一分。
沈西林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
“你没有。”朱豪替他回答了,“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我们这些人,为什么宁可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因为我们背后,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的国,是我们不愿被猪狗一样的敌人奴役的妻儿老小!”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沈西林,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来的煞气,瞬间迸发,压得沈西林几乎喘不过气来。
“回去告诉吴司令。”朱豪拿起桌上那叠厚厚的,他亲手写就的《刍议》,扔在沈西林面前,“这是我这几天写的一点东西,算是我这个‘罪人’,为党国尽的最后一份心。让他好好看看。看看我朱豪,到底是在想着怎么保存实力,还是在想着怎么打赢这场仗!”
“至于这份认罪书,”朱豪拿起那张纸,当着沈西林的面,一点一点,撕得粉碎,“你带回去,糊在吴司令的脸上。告诉他,我朱豪的命,就在这里。有本事,就来取。想让我低头认罪?”
他凑到沈西林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让他,做梦。”
沈西林走了,走的时候,脸色比来时更加阴沉。
他回到吴司令的办公室,将那叠厚厚的手稿,重重地拍在桌上。
“司令,那家伙是个疯子,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吴司令没有理会他的抱怨,他拿起那份手稿,翻看了起来。
他本以为这只是朱豪故弄玄虚的把戏,可越看,他的脸色就越凝重,到最后,甚至变成了一片惨白。
这份《刍议》,从战略到战术,从军队整编到后勤改革,无一不精,无一不透。里面的许多观点,闻所未闻,却又切中时弊,直指国军的软肋。其战术思想之精妙,战略眼光之长远,让他这个卫戍总司令都感到心惊。
他终于明白,朱豪根本不是一个只懂打仗的莽夫。他是一个真正的军事家!
而这份东西,就像一个炸药包。如果流传出去,足以证明朱豪的清白和才干,更能反衬出他们这些当权者的无能和昏聩。到那时,他吴司令就不只是丢脸的问题了,而是会成为整个军界的笑柄,甚至罪人。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一滴滴地滑落。
他意识到,自己不是抓了一只病虎,而是亲手把一尊瘟神请进了自己的地盘。
这个人,绝对不能再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