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康知道她在问谁。他吸了吸鼻子,让开身子,露出了担架上的朱豪。
“爹他还活着。”朱康哽咽道,“只是伤得很重,一直在昏迷。”
活着。
这两个字,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所有人的心里。
大太太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了下来。
她快步走到担架前,看着那个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胸口缠着厚厚绷带,却依旧能看出熟悉轮廓的男人,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但她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摸一摸朱豪的脸,却又怕惊扰到他。
“还晓得回来?”她开口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话语却依旧是那股子熟悉的泼辣劲:“以为你死在外面,老娘好收拾东西改嫁了!省得天天对着你这七房姨太太心烦!”
这句又嗔又怨的话,让周围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跟在后面的几房太太,此刻也都围了上来,看到朱豪的惨状,顿时哭成了一片。
朱康的生母二太太,更是直接扑到担架边,握着朱康的手,泣不成声。
“康儿,我的康儿……你受苦了……”
整个朱府大门,乱成了一锅粥。
“都哭什么哭!人还没死呢!号丧吗?”大太太猛地回头,厉声喝道:“阿昌叔!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叫人把少爷抬进去!把城里最好的医生都给我请来!不管花多少钱,用什么药,必须把人给我救回来!”
“是!是!”阿昌叔如梦初醒,连忙擦了把眼泪,大声指挥着家丁们。
“还有你们!”大太太的目光扫过周卫国和那群疲惫不堪的士兵:“都是我朱家的恩人!阿昌,把西边的院子都腾出来,好酒好肉伺候着!请最好的郎中给弟兄们治伤!谁敢怠慢,我扒了他的皮!”
这番话,说得干脆利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卫国心中暗暗佩服,这位朱家的大太太,果然名不虚传。
他上前一步,对着大太太一抱拳:“大夫人,客气了。我们都是军长的兵,护送军长回来,是分内之事。”
大太太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这位长官是?”
“周卫国。现在是41军的兵。”
“周卫国……”大太太点了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朱豪能活着回来,多亏了你们。先进来歇着,有什么话,等他醒了再说。”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将朱豪抬进了府里,安置在了他平日里住的主卧。
医生很快就来了,一拨接着一拨,都是渝城有头有脸的名医。
诊断的结果,却让所有人的心又沉了下去。
伤口在心脏附近,虽然没有直接刺穿,但失血过多,加上路途颠簸,感染严重,一直高烧不退。
能吊着一口气到现在,全凭着一股超乎常人的意志力。
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谁也说不准。
一时间,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被一层阴影覆盖。
朱康守在父亲的床边,寸步不离。
他亲手为父亲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
看着父亲身上那一道道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伤疤,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这个在他心中如山岳般的男人,为了这个国家,到底付出了多少。
夜深了。
朱府里灯火通明。
厨房里炖着参汤,下人们轻手轻脚地来回忙碌。
周卫国和那些幸存的士兵被安顿在客院,洗了热水澡,换了干净衣服,吃上了一顿几个月来最丰盛的饭菜。
可谁也吃不安稳。
所有人的心,都系在主卧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
就在这时,一直昏睡的朱豪,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守在床边的朱康,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
他猛地站起身,凑到床前,紧张地喊道:“爹?爹你能听到吗?”
朱豪的眼皮,在灯光下,艰难地颤动着。
那双又是紧闭了半个多月的眼睛,终于,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主卧的灯光,有些刺眼。
朱豪眯缝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雕花的红木大床,熟悉的锦缎被褥,还有床边那张写满了焦虑和惊喜的,自己儿子的脸。
“我……这是在哪儿?”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
“爹!你醒了!我们在家!在渝城的家里!”朱康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回家了?”朱豪的脑子还有些发懵,他想撑着坐起来,胸口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躺了回去。
“你别动!”朱康连忙按住他:“你伤得太重了,医生说要静养。”
“老子……睡了多久?”
“快半个月了。”
“又半个月了……”朱豪喃喃自语,吴县广场的血战,长江边的跋涉,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他看着眼前的朱康,又看了看房间里熟悉的陈设,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活着,真他娘的好。
“扶我起来。”朱豪挣扎着。
“爹,医生说……”
“让你扶我起来!”朱豪瞪了他一眼,虽然虚弱,但那股子军长的威严还在。
朱康不敢再劝,只好小心翼翼地用枕头把他垫高,让他靠在床头。
“水。”
朱康连忙端过温水,伺候他喝下。
几口水下肚,朱豪感觉舒服了不少。他环顾四周,问道:“卫国他们呢?”
“在客院歇着,大娘叫人好生招待着。”
朱豪点了点头,刚想再问问部队的情况,门外就传来了阿昌叔的声音。
“大太太,老爷醒了!”
房门被推开,大太太领着一群环肥燕瘦的姨太太们,快步走了进来。
看到朱豪真的睁开了眼睛,一群女人顿时喜极而泣。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大太太走到床边,眼圈通红,嘴上却不饶人:“阎王爷没收你,是嫌你这身臭皮囊太硬,硌牙?”
朱豪咧嘴一笑,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嫌我老婆太多,怕我去了把他那儿的阴曹地府闹得鸡犬不宁,硬是把我给踹回来了。”
这句荤素不忌的玩笑话,让屋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女人们破涕为笑,围着他嘘寒问暖。
朱豪享受着这难得的温存,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他这次能活着回来,是侥幸。
朱豪又问起徐虎和周芷兰的下落,朱康脸上掠过一丝担忧,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回答:“爹,你放心。以徐虎团长的本事,他肯定能带着人安全回来的。”
朱豪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他心里清楚,在那种四面楚歌的绝境里,能冲出来一个是一个,强求不得。
更何况,他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天塌下来,也只能干躺着。
当务之急,是养好这身千疮百孔的皮囊。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接下来的日子,朱府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医疗中心。
大太太展现出了一个当家主母雷厉风行的一面,将整个朱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最好的药材,如同流水一般送进朱豪的房间。
城里但凡有点名气的中医、西医,几乎都被请了个遍。
府里的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说话轻声细语,连院子里的狗都被关了起来,生怕惊扰了正在养伤的老爷。
朱豪倒是难得地享受了一段“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废人时光。
只是这“享受”的过程,多少有些啼笑皆非。
每天早中晚,七个老婆会排着队,端着各式各样的汤药补品,轮番上阵。
大太太端来的是一碗黑乎乎、气味冲天的中药,盯着他,眼神不容置疑:“喝了。这是王神医开的方子,吊命的。”
朱豪苦着脸,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去,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抗议。
刚喝完,二太太,也就是朱康的生母,又端着一碗鸽子汤进来,眼圈红红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老爷,来,趁热喝了,补补身子。”
朱豪看着那碗油汪汪的汤,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紧接着,三太太的燕窝,四太太的参汤,五太太的鹿茸……轮番轰炸。
到了晚上,朱豪躺在床上,打个嗝都是一股混合了中药、鸽子汤、人参、鹿茸的复杂味道。
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养伤,而是在渡劫。
“老子在吴县被几千个小鬼子围着都没死,我看迟早要被你们这群婆娘给补死。”朱豪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吐槽。
正在给他擦拭身体的大太太闻言,手里的毛巾“啪”地一下甩在盆里,溅了他一脸水。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还嫌上了?”
大太太柳眉倒竖,叉着腰,那股子泼辣劲又上来了:“我们姐妹几个天天为你提心吊胆,吃不下睡不着,你倒好,还挑三拣四!有本事你别喝啊,有本事你现在就下床去跟小鬼子拼命啊!”
朱豪被她一通抢白,顿时没了脾气,只能咧嘴干笑:“我这不是……心疼你们嘛。”
“少来这套!”大太太白了他一眼,但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她重新拧干毛巾,动作轻柔了许多,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胸口的伤疤。
那道狰狞的伤口,即便经过了半个多月的愈合,依旧像一条盘踞在胸口的蜈蚣,触目惊心。
大太太的指尖在伤疤周围轻轻划过,眼神里满是后怕和心疼。
朱豪看着她,心里也是一阵温暖。
这个女人,平日里精明泼辣,管着偌大一个家,跟个母老虎似的。
可他知道,这个家,全靠她撑着。
自己的这几房姨太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若不是她镇着,后院早就起火了。
他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身体在一天天好转,但心里那根弦,却始终没有真正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