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霜降过后,胡同里的风带了层冰碴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叶辰蹲在互助角的铁匠炉旁,正帮许大茂捶打锄头——许大茂说要给乡下的亲戚送把新锄头,铁坯烧得通红,叶辰抡着大锤,火星子溅起来,在地上跳成一片金红的雨。
“叶同志,歇会儿,换我来。”许大茂接过锤子,脸上沾着黑灰,额角的青筋随着抡锤的动作突突直跳。他现在常来互助角,有时修农具,有时编竹筐,话还是不多,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躲躲闪闪,见了院里人会主动点头,偶尔还会帮李婶挑桶水。
叶辰擦了把汗,刚要说话,院门口就传来粗声粗气的嚷嚷:“许大茂!你给我出来!”
傻柱拎着个空酒瓶,脸红脖子粗地站在门口,军绿色的工装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他是轧钢厂的厨师,跟许大茂是老对头,年轻时就因为争秦淮茹的事打过架,后来又因为许大茂偷厂里的钢筋换酒喝,两人结了更深的梁子。
许大茂手里的锤子“当”地砸在铁砧上,火星子溅得更远了,他没回头,声音闷闷的:“啥事?”
“啥事?”傻柱把酒瓶往地上一摔,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我问你,我放厨房的那半块腊肉是不是你偷的?”
院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何大清端着刚煮好的萝卜汤从灶房出来,周铁山正坐在石凳上择菜,秦淮茹抱着叠好的衣服站在廊下,手里还捏着个没钉完的纽扣。
“我没偷。”许大茂放下锤子,转过身,脸上的黑灰遮不住眼里的红,“我现在不偷东西了。”
“不偷?你许大茂的话能信?”傻柱往前冲了两步,指着许大茂的鼻子,“除了你,这院里谁还干得出偷鸡摸狗的事?前两年你偷张大爷的鸟笼,去年偷李婶的咸菜,当我不知道?”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许大茂的声音陡然拔高,攥着锤子的手骨节发白,“我现在帮院里修东西,编竹筐,我没再偷过!”
“修东西?编竹筐?”傻柱冷笑一声,“你那是装样子!想让街坊们忘了你是个贼!我告诉你,狗改不了吃屎!”
这话像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进许大茂心里。他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忽然举起手里的锤子就要往前冲,被叶辰一把拉住:“大茂!别冲动!”
“叶同志,你别拦着他!”傻柱梗着脖子,“有本事让他打!打了我正好去派出所告他,让他蹲大狱!”
“傻柱!你闹够了没有!”秦淮茹走过来,脸上带着怒气,“大茂这阵子啥样,院里人都看在眼里!他帮你修过自行车,帮你妹妹找过丢失的发夹,你凭啥这么说他?”
“秦姐,你就是心太软!”傻柱瞪着眼睛,“他许大茂是啥人,我比你清楚!当年要不是他……”
“当年的事都过去了!”何大清把萝卜汤往石桌上一放,汤碗里的热气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脸,“傻柱,我知道你丢了腊肉心疼,可没证据别冤枉人。许大茂现在确实变好了,你得给人家机会。”
傻柱被噎了一下,扭头看见张大爷拄着拐杖过来,又喊:“张大爷,您说句公道话!许大茂是不是贼性难改?”
张大爷咳了两声,慢悠悠地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大茂这阵子给我修鸟笼,比新买的还结实,我看他是真想学好。”他顿了顿,看向傻柱,“你那腊肉放哪儿了?说不定是你自己忘了地方。”
傻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里嘟囔着:“我就放厨房案板上了,咋会忘……”
“我帮你找找去。”叶辰松开许大茂,往傻柱家的方向走,“说不定掉柜子底下了。”
许大茂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手里的锤子“当啷”掉在地上。他看着院里人,何大清在给他使眼色,周铁山轻轻叹了口气,秦淮茹眼里带着担忧,连小当和槐花都躲在树后,怯生生地看着他。这些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比傻柱的骂声更让他难受。
没一会儿,叶辰拿着半块腊肉回来了,上面还沾着点面粉:“找到了,掉在案板和柜子的缝里了,估计是你切菜时碰掉的。”
傻柱的脸“腾”地红透了,像被烙铁烫过,嘴张了半天,才挤出句:“我……我咋没看着……”
“你啊,就是急脾气。”何大清把萝卜汤往他面前推了推,“先喝碗汤暖暖,看你冻的。”
傻柱没接汤,也没看许大茂,转身就要走,被叶辰喊住:“傻柱哥,你是不是该说句啥?”
傻柱的脚顿住了,肩膀绷得像块铁板。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许大茂低着头,看着自己沾着黑灰的手,指缝里还嵌着铁屑,那是刚才捶打锄头时蹭上的。
“对不住了。”傻柱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头也没回地走了,脚步快得像逃。
院里的人松了口气,何大清笑着说:“这傻小子,还是那驴脾气。”周铁山继续择菜,秦淮茹回屋钉纽扣,张大爷拄着拐杖去看他的鸟。
许大茂捡起地上的锤子,往铁砧上砸了一下,火星子溅起来,却没刚才那么亮了。他忽然说:“叶同志,这锄头我不修了。”
“咋了?”叶辰问。
“修了也没用。”许大茂的声音发闷,“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个偷东西的,做再多也没用。”
“别听他的。”叶辰捡起铁坯,重新放进炉子里烧,“你是啥样,院里人心里有数。前阵子你给李婶编的菜篮,她天天提着去菜市场,见人就说‘这是我院里许大茂编的,结实着呢’。”
许大茂没说话,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炉子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孤独的叹号。
傍晚,傻柱提着瓶二锅头和一包酱牛肉过来了,脸上还带着点不自然的红:“那个……许大茂,我给你赔个不是。”
许大茂正在收拾工具,听见这话愣了愣,没回头。
“白天是我不对,没弄清就瞎嚷嚷。”傻柱把酒和肉往桌上一放,“这酒你拿着,算我赔罪。”
许大茂转过身,看着那瓶二锅头——以前他最稀罕这个,为了瓶酒能跟人动拳头,可现在看着,只觉得刺眼。他摇了摇头:“酒我不要,你拿走吧。”
“你这是还记恨我?”傻柱急了,“我都给你道歉了!”
“我不是记恨。”许大茂拿起编了一半的竹筐,继续往下编,竹篾在他手里转得飞快,“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许大茂真的改了,不是装的。”
傻柱看着他编竹筐的手,指尖因为常年跟竹篾打交道,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有些地方还带着细小的伤口,贴着胶布。他忽然想起刚才叶辰说的,许大茂帮他妹妹找发夹的事——那天他妹妹哭着回家,说最喜欢的蝴蝶发夹丢了,是许大茂拿着手电筒,在胡同口的草丛里找了半宿,最后在砖缝里抠了出来,发夹的翅膀断了,他还连夜用胶水粘好,第二天悄悄放在了他家门口。
“大茂……”傻柱的喉咙有点发紧,“以前……以前是我不对,总挤兑你。”
许大茂编竹筐的手顿了顿,竹篾在手里弯出个弧度,又慢慢舒展开。他没说话,只是往竹筐上多编了道花纹,像朵小小的花。
“这牛肉你总得收下。”傻柱把纸包往许大茂手里塞,“我跟我妹妹说了,她还说要谢谢你帮她找发夹呢。”
许大茂的手僵了僵,慢慢接过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油纸,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软。
“那……我走了。”傻柱挠了挠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明天厂里有批废木料,我给你拉点来,编竹筐能用。”
许大茂没应声,只是手里的竹篾编得更匀了,那朵小花的纹路,渐渐清晰起来。
叶辰蹲在炉边,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许大茂和傻柱的积怨,就像炉子里的铁坯,看着坚硬,可只要有足够的温度,总能慢慢焐软。这温度或许是一句道歉,或许是一包牛肉,或许是藏在心里没说出口的感谢,却能让那些生锈的疙瘩,慢慢松开。
月光爬上院墙时,许大茂的竹筐编好了,放在互助角的木柜上,像只展翅的鸟。他收拾好工具,往家走,路过傻柱门口时,看见门底下塞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块新烤的白面馒头,还热乎着。
许大茂拿着馒头,站在月光里,啃了一口,面香混着麦甜在嘴里化开,暖得他眼眶发烫。他知道,有些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就像这竹筐,得一针一线地编,日子也得一天一天地过,可只要往前走,总有被看见的那天。
第二天一早,傻柱果然拉来一车废木料,堆在互助角的墙角,都是些适合编竹筐的细木条。许大茂没说谢谢,只是在傻柱路过时,把那个新编的竹筐往他手里塞:“给你妹装书用。”
傻柱愣了愣,接过竹筐,看着上面那朵小小的花,忽然笑了,露出两排白牙。阳光透过槐树叶照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叠在一起,像从未有过隔阂。
叶辰抡着锤子,继续捶打那把锄头,火星子溅起来,在晨光里跳得格外欢。他知道,许大茂和傻柱的疙瘩,大概就这么解开了。不是靠轰轰烈烈的道歉,而是靠这一点一滴的实在,像这铁坯在炉子里慢慢变红,最终成了能用的好锄头。
日子就是这样,有磕磕绊绊,有吵吵闹闹,可只要心里还有点热乎气,那些积怨的冰,总有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