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百叶窗,在研究所的会议桌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叶辰捏着铅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图纸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那是齿轮啮合的关键节点,他熬了三个通宵才算出的最佳参数。
“我觉得还是用渐开线齿形更稳妥。”对面的老工程师推了推老花镜,指节敲着图纸上叶辰画的圆弧齿,“百年的机械原理摆在那儿,圆弧齿虽然效率高,但加工精度要求太苛刻,咱们车间的设备跟不上。”
叶辰的指腹摩挲着图纸边缘,那里已经被他摸出了毛边。“张工,渐开线齿形传动损失率是15%,圆弧齿能降到8%。”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执拗,“设备精度不够,我可以改刀具角度,昨天试的第三套方案,误差已经控制在0.01毫米以内了。”
会议桌旁的空气有点僵。所长端着搪瓷杯喝了口茶,杯沿的茶渍圈像个褪色的年轮。“小叶的方案确实有突破,”他慢悠悠开口,“但张工担心的也不是没道理。上回那批齿轮,不就是因为刀具角度没算准,废了二十多个毛坯?”
叶辰的耳尖红了。那是他刚进研究所时出的错,二十多个锃亮的钢坯变成废铁,堆在墙角像座小坟包,他盯着看了三天,眼睛都熬红了。“那回是我没考虑材料应力,”他攥紧了铅笔,指节发白,“这次我加了应力补偿系数,模拟数据跑了五十遍,没问题。”
张工哼了一声,从抽屉里翻出本泛黄的手册拍在桌上:“这是苏联专家五十年代的笔记,明确写着‘圆弧齿不适用于重载齿轮’。你以为就你聪明?”手册的纸页簌簌响,像在为老专家辩护。
叶辰没接话,起身从墙角拖来个蒙着帆布的东西。帆布一掀,露出个银光闪闪的齿轮坯,齿槽里还沾着新鲜的切削液。“这是今早刚试切的样品,”他把齿轮往检测台上放,“张工,您亲自测。”
千分表的探针落在齿面上,张工的手抖了一下。指针稳稳地停在0.008毫米,比图纸要求的还精确。“光洁度……”他没说下去,指尖划过齿面,像在抚摸婴儿的皮肤,那里没有一丝毛刺,连反光都透着均匀。
“用了您说的硫化切削液,”叶辰低声说,“您上次说过,这种老法子能减少崩刃。”
张工的喉结动了动,没再反驳。会议桌旁的年轻工程师们凑过来看样品,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齿形真漂亮,像艺术品!”“传动效率要是能提上来,下个月的生产指标能超额20%!”
所长把搪瓷杯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点在桌布上,洇出个浅黄的圆。“这样,”他指节敲着桌面,“小叶带两个人,用圆弧齿做十套样品;张工这边,按渐开线齿形也做十套。下周三,咱们装机实测,用数据说话。”
叶辰刚要应声,张工突然开口:“刀具角度我看看。”他接过叶辰的笔记本,老花镜滑到鼻尖上,手指点着上面的计算公式,“这里的余弦值,应该用反函数修正。”
叶辰凑过去,两人的头几乎碰到一起。张工的铅笔在纸上划了道弧线:“你看,材料弹性变形会让齿廓偏移,得这么补。”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机油,蹭在纸上留下点灰黑的印子。
“是我漏了!”叶辰眼睛一亮,笔杆敲着额头,“难怪昨天模拟时总差一点!”
张工把笔记本还给他,嘴角扯了扯,像是笑了:“臭小子,跟我当年一个样,就知道往前冲,不知道回头看看老法子。”他顿了顿,“下午我带你去仓库,有套五十年代的量规,测圆弧齿比现在的电子仪准。”
阳光移过会议桌,照在那本苏联手册上。叶辰突然发现,手册的扉页上有行小字,是张工年轻时写的:“创新不是拆旧,是给老骨头添新肉。”他偷偷把这句话抄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齿轮,齿槽里填着个笑脸。
下午的仓库弥漫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张工踩着木梯翻出个铁皮箱,箱子上的红漆字褪成了粉白色——“精密量规,编号003”。“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他擦着量规上的锈,“当年他说,好工匠得有副好眼睛,更得信老伙计。”
叶辰接过量规,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上面的刻度比头发丝还细。“谢谢您,张工。”
“谢啥,”张工拍着他的肩膀,力道不小,“等你做出合格的齿轮,我请你喝二锅头。不过——”他话锋一转,“要是废了料,你小子得把墙角那堆废铁全清理干净。”
叶辰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窗外的白杨树沙沙响,像是在为这场没吵起来的分歧鼓掌。他知道,张工的手册和他的新方案,其实早就在某个地方悄悄合在了一起,就像那齿轮的齿和槽,少了谁都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