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理解归理解,真正要做时,沈棣辉和梁定海心中,却泛起本能的抗拒。
叶明琛于他们,是有知遇提拔之恩的。
沈棣辉从一个不得志的低级军官,梁定海从一个备受歧视的疍民兵勇,能被破格擢升,委以督标营重任,皆是出自叶明琛的赏识。
这份恩遇,曾是连接他们与叶部堂最牢固的纽带,也是他们过去忠诚与搏杀的基石。
此刻,要他们与这些平日里,未必看得起自己的旗人老爷联手,在背后捅恩主一刀。
这忘恩负义的罪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们的内心,阵阵灼痛。
沈棣辉脑海中,闪过叶明琛在校场上,拍着他的肩膀勉励;
将洋人军械,优先配备给督标营;
在他作战失利时,并未苛责,反而温言安抚……
这些过往恩义,此刻都化作沉重的枷锁。
但他又立刻想到现实:
叶明琛这棵大树将倾,自身难保。
他们若不另寻出路,要么被西军或仇家杀死,要么被朝廷当作替罪羊,推上法场,累及家人。
督标营数千弟兄的性命,也系于他们一念之间。
梁定海的想法,则更直接。
他想起家中老母妻儿期盼的眼神。
想起自己身上,那些为叶部堂拼杀留下的伤疤。
恩情重要,可活着更重要!
叶部堂倒了,他们这些爪牙,还能有好下场?
穆克德讷说得对,天塌下来得高个子顶,叶部堂就是那个最高的。
与其大家一起死,不如……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但求生的欲望,已经像野草般在心头疯长。
帐内一片沉寂。
穆克德讷和昆寿并不催促,只是耐心等待。
他们清楚,在生死存亡面前,所谓的恩义和节操,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
时间一点点流逝。
沈棣辉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示着他内心的激烈交锋。
最终,他眼底那最后一点犹豫的光芒熄灭,取而代之,是一种认命般的冰冷和决绝。
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面色挣扎、但眼神已逐渐狠厉起来的梁定海,两人瞬间交换了心意。
大难临头,夫妻尚且各自飞,何况上下级?
纵有千般恩义,也抵不过眼前这一条生路。
眼下,只有各自求活了。
想要活命,除了听从穆克德讷的安排,他们已无路可走。
沈棣辉不再迟疑。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负疚和挣扎都压下去。
然后猛地站起身,一把拉起,还有些发愣的梁定海。
两人走到大案之前。
没有任何言语,沈棣辉撩起战袍前襟,双膝一弯,“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坚硬地面上。
梁定海紧随其后,也重重跪倒。
下一刻,沈棣辉俯下身去,额头重重叩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立刻抬头,而是保持着这个卑微姿势,声音从地面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怆与嘶哑:
“卑职……沈棣辉……谢过大帅、昆军门……指点迷津……再生之恩!”
几乎在同一时间,梁定海也“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动作幅度更大,带着一股草莽的狠劲与直接。
他抬起脸时,额头上已沾了明显灰土印记,已经隐隐发红。
他不管不顾,声音洪亮,带着豁出一切的执拗:
“穆大人!昆军门!活命大恩!定海没齿难忘!”
“往后水里火里,但凭二位大人一句话!定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是婊子养的!”
看着脚下这两位不久前,还意图鱼死网破的悍将,此刻如此卑微地跪地叩谢,穆克德讷和昆寿,交换了一个放松下来的眼神。
他们脸上,依旧没什么过多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坦然受了这大礼。
“起来说话吧。”
穆克德讷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淡漠,但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
“既已同舟共济,便不必行此大礼了。”
待沈、梁二人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垂手恭立后,穆克德讷略作沉吟,说道:
“如今正在豫鲁一带剿捻的僧格林庆王爷,与本帅有旧。早年他处境艰难时,本帅曾施以援手,这份香火情,他总还是要认的。”
他看向沈、梁二人,目光中带着一种肯定:
“僧王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帐下尤其缺的,就是像你们这样,真正与西贼打过硬仗、熟知其战法的将领。”
“待朝中事了,本帅可亲笔修书一封,向僧王力荐二位。”
“以二位之能,在僧王麾下谋个前程,绝非难事。”
这时,一旁的昆寿也适时接口,语气笃定:
“若二位不愿在中原与捻匪纠缠,也另有去处。”
“晋省绿营提督隆安,乃是本官的外甥。他上任未久,手下正缺真正能打仗、能练兵的干才。”
“老夫亦可修书一封,荐二位前往晋省。有老夫这层关系在,隆安必不会亏待了二位。”
“晋省远离南方是非之地,亦可安稳度日。”
穆克德讷微微颔首:
“我与昆军门,言出必践。”
“安置你们这点事,于我二人而言,不过是一封书信,几句嘱托而已,算不得什么难事。”
“是去僧王处博取功名,还是去隆安那里求个安稳,你们自行斟酌。”
这番实实在在的承诺,如同最后一道洪流,彻底冲垮了沈棣辉和梁定海心中,残存的顾虑与负罪感。
在这等级森严、满汉畛域根深蒂固的旧朝官场。
他们这等汉将,很多难于登天的事,在穆克德讷、昆寿这等旗人贵胄眼中,或许真只是一句话的事。
虽然心中难免泛起一丝身为汉人的悲哀与不忿,但那又如何?
至少,眼前这两位给出了实实在在的生路。
无论是投奔僧格林庆,还是去晋省依附隆安,虽然是人生地疏,要一切从头来过。
但总好过不日身首异处,累及家小!
此刻低头,只为不死!
人若死了,万事皆休!
什么恩义,什么节操,在生存的本能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这一次,眼中只剩下一种认命后的顺从。
“卑职……愿听从大帅和军门安排!”
沈棣辉躬身抱拳,语气坚定。
“定海也一样!全凭二位大人做主!”
梁定海连忙跟着表态,声音洪亮。
穆克德讷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满意的笑容。
“好!既如此,便按前番商议的办。”
“你们即刻回去,安抚好督标营,稳定军心。准备……迎接西军入营受降。”
“嗻!”沈棣辉和梁定海齐声应道。
两人再次向穆克德讷和昆寿行了一礼,这才转身,掀开那层薄薄的青纱帐帘,走了出去。
帐外,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炙烤着岭南大地。
梁定海长长地、畅快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憋闷和恐惧,都吐出去一般。
他压低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大哥,总算……总算有条活路了!”
沈棣辉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外面强烈的光线,目光复杂地看向远处,西军阵地那隐约飘扬的赤色旗帜。
眼神中有茫然,有解脱,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最终,他只是从喉咙里,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那声音轻得,仿佛连他自己,也未曾听清。
绿营投降的最后障碍,被彻底清除。
穆克德讷旋即再次派出信使,手持正式文书,与西军洽谈投降的具体细节。
七月十日,也就是不列滇军在石头岗,放下武器的同一日。
花县城外,两万三千余名绿营及八旗官兵,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下,走出营垒,向西军交出了手中的枪炮旗帜。
西军信守承诺,未加刁难与屠戮。
在逐一登记造册,核定身份之后,便发以证明,依约将他们分批放归。
至此,岭南大地上,最后一股成建制的、能够勉强与西军抗衡的力量,也烟消云散了。
一个旧时代,在这片湿热的岭南大地上,缓缓的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