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军帐之中,沈棣辉一番要与西军死战到底的慷慨陈词落下,四下里竟一时无声。
一股荒谬的气息,在沉默里弥漫开来,压得人胸口发闷。
旗人军官里,有位名叫巴图的佐领,见沈棣辉言辞激切,恐他是愤激之下,未看清文书细节,便缓了声气,出言提醒:
“沈将军,您再仔细瞧瞧。那信上白纸黑字,有萧逆本人的签名,还盖着大印,做不得假。”
“他们承诺,是放归我等‘所有人’,并无加害之意。”
他略顿了一顿,目光扫过帐中几名绿营汉将:
“眼下情势,诸位心知肚明。”
“我们已被四面合围,水泄不通,粮草也断了。”
“连洋人都自身难保,这岭南之地,再也不会有援兵了。”
“能留得性命,全须全尾地出去,已是老天开眼,万幸之至。”
他转向沈棣辉,语气愈发恳切:
“退一万步讲,即便将军你一片忠心,定要报效朝廷,也需留下有用之身,不是么?”
“待我等脱出这牢笼,回到北方,整顿兵马,积蓄力量,届时再与西贼计较,又有何不可?”
“何必……何必在此地,行玉石俱焚的下策?”
沈棣辉眼皮微垂,目光盯在面前的泥地上,并未回话。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愈发紧了。
边上的梁定海,却早已按捺不住。
他伤势未愈,脸色苍白,但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在胸膛里翻涌。
巴图的话音刚落,他便接过话头,嗓音因情绪激动而拔高,带着明显的变调:
“巴佐领,你们旗人老爷,说得轻巧!”
“拍拍屁股一走,回京师照样是爷!我们呢?我们他娘的怎么办?”
牵动了伤口,痛得他眉头一皱,语气更冲:
“留在岭南,迟早是个死。去了京师,我们认识谁?又能靠谁?”
“叶部堂自身难保,到时候,朝廷总要找人顶这战败的罪过!还不是拿我们这些无根无底的汉将开刀?”
“说不得就是个推出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的下场!”
他看向端坐上首的穆克德讷和昆寿,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戾:
“反正在哪儿都是个死!老子宁愿趁着手里还有刀有枪,有几千肯拼命的弟兄,跟西贼痛痛快快干一场!”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总强过日后被押上法场,窝窝囊囊地掉了脑袋,还要连累家中老小!”
他话音未落,旁边三四个绿营汉将,便纷纷出声应和。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
“梁大人说得在理,和西贼拼了,反正不能降!”
帐中有人茫然,不解梁定海话语中的逻辑。
但也有人心思剔透,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嘲笑与鄙夷。
端坐上首的穆克德讷,此刻心中已是雪亮。
沈棣辉先前那番“报效皇恩”的激昂陈词,不过是层遮羞布。
他们哪里是真要为国尽忠?分明是恐惧投降之后,再无生路!
这几年,为镇压洪兵、天地会等起事。
整个粤省绿营,尤其是沈棣辉、梁定海统领的这支直属于叶明琛的督标营,在南粤大地,屠村灭庄,结下了无数的血海深仇。
不知有多少人,正咬牙切齿,等着取他们的项上人头,以祭奠万千无辜的亡魂。
讽刺的是,八旗因人少,且主要职责是留守省城,监督绿营,手上反而显得干净许多。
即便投降西军,也无太多的心理负担。
西军或许能约束部众,遵守承诺,不追究沈棣辉等人投降前的罪责,放他们回乡。
但那之后呢?
西军西王府,难道还能给他们这几个血债累累的败军之将,提供终身庇护不成?
而天地会和西军关系匪浅,几乎人尽皆知。
西军之中,从高层到普通士卒,出身天地会者,多如牛毛。
西军能约束会众,不公开地向他们这些已投降的将领寻仇,恐怕就已算是恪守承诺的极限了。
沈棣辉家乡在湘省,梁定海本是粤省疍民。
这两处,湘省已归西王府辖制,粤省眼看也即将易主。
只要他们敢回乡,往日无数仇家,洪兵残部,天地会会众,岂会轻易放过他们?
根本无需大动干戈,只需纠结七八个勇悍之辈,寻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翻墙入院,便能将他们全家老小,杀个干净!
到那时,难道去阴曹地府告状么?
因此,即便投降,他们这类仇家遍地之人,留在西军控制区,无异于羊入虎口。
终究日夜提心吊胆,凶多吉少。
跑到异地他乡,隐姓埋名,甚至远窜海外?
且不说,西军只保证他们随身财物,不受侵犯。
还能让他们带走留在五羊城内,那些杀戮得来的金银财货?
没有了钱,他们能跑到哪里去?
况且,哪里没有天地会?
即使是海外之地,会众因不受压制,反而发展更好,只不过换个名头罢了。
一旦身份暴露,全家焉有活路?
所以,眼下唯一的指望,便是北归旧朝。
可他们在旧朝最大的靠山——总督叶明琛,经此岭南一败,自身能否保住官位性命,都尚未可知。
已是风雨飘摇,又哪还有能力,庇护他们这些旧部?
若无强力庇护,正如梁定海所言,他们北上之后,极可能被朝廷,当做此次战败的替罪羊,推出来惩处。
以平息朝野物议,掩盖旗人的无能。
既然眼前皆是死路,那还不如在此地,拖着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此刻却急于脱身的旗人老爷,一起下水!
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反正凭着督标营的特殊地位,除了他们,谁也指挥不动这几营兵。
只要他们稍稍煽动,就能把投降这事搅黄。
况且,他们来之前,也留了后手。
即便穆克德讷,此刻将他们几人全数扣押在此,留在营地的亲信军官,也能让绿营立刻炸营。
穆克德讷和昆寿,都是官场沉浮数十年的老手。
这其中的百转心思、利害关节,只稍一琢磨,便已洞若观火。
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穆克德讷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帐中尴尬而紧张的气氛。
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好了,此事关乎重大,需从长计议。尔等先且退下,各归本营,约束士卒,没有本帅命令,不得妄动!”
他目光,转向沈棣辉和梁定海:
“沈参将,梁游击,你二人留下,本帅尚有军务垂询。”
众将心知肚明,纷纷躬身行礼,默然退出大帐。
门口亲兵将帐帘落下,顷刻间,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帐内只剩下穆克德讷、昆寿,以及沈棣辉、梁定海四人。
穆克德讷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站起身,背着双手,在帐中缓缓踱步,似乎在斟酌词句。
靴子踩在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昆寿则端起一旁早已凉透的茶杯,凑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眼帘低垂,看不出情绪。
半晌,穆克德讷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沈棣辉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上,缓缓开口:
“沈参将,梁游击,你们的难处……本帅与昆军门,并非不能体谅。”
“只要你们肯配合,本帅未必不能为诸位,寻得一条妥当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