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事情的谈妥,帐内的气氛,明显轻松下来。
萧云骧眉宇舒展,换上了闲聊时才有的松弛神态,问道:
“荆流,家里孩子,有几个了?”
提起儿女,敬翔脸上那军人惯有的硬朗线条,立刻柔和下来。
连眼角的细纹里,都渗着暖意:
“三个。老大和老三是丫头,中间夹个小子。如今都跟着他们娘和我父母,在江城住着。”
“托大王府的福,全在上新式学堂。”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为人父的寻常骄傲,
“前阵子老大来信,说先生夸她算学学得好。”
“儿女双全,是福气。”
萧云骧哈哈一笑,拍了拍膝盖,是真心替他高兴,
“心里有牵挂,人往前走,脚下才更稳当。”
“为了他们,咱们也得把这破烂世道,收拾出个样子来。”
他站起身来,“没别的事了。你好生歇着,伤要养透。我走了。”
敬翔起身相送。
两人刚走到帐门口,帘子还没动,外面就先传来了卢岭生那特有的大嗓门,由远及近,带着风风火火的劲儿:
“敬营长!敬兄!有事找你!”
帘子“唰”一声被猛地掀开。卢岭生那颗缠满白纱布的脑袋,先探了进来,脸上兴奋得像捡了宝。
可一眼瞥见帐内的萧云骧,他脸上的笑瞬间冻住,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嘿嘿干笑:
“哎哟!大王……您、您老人家也在呐……”
“哈哈”,萧云骧忍不住笑出声来,笑骂道:
“老子和你一般年纪,怎么就成老人家了?”
他目光落在卢岭生那条被白布吊在胸前的胳膊上,眉头微蹙,关切里带着责备:
“岭生,你怎么也学荆流,不在医院老实待着?”
卢岭生活动了一下那只好胳膊,浑不在意:
“医院里头闷得人发慌,尽是药水味儿!”
“我这伤,皮实得很,好得七七八八了,实在待不住!”
他边说边侧过身,把跟在后面、显得有些拘谨的年轻人用力往前一拽,对敬翔说:
“敬兄,就是为他来的!”
“这位刘勇福兄弟,上回给咱们带路的向导!”
“好身手!胆子更是壮得跟小牛犊子似的!”
“茅草坡那场血战,他跟咱们一起滚过来的!军情局那边也核过了,底子干净,靠得住!”
“我瞅着咱们营眼下正缺人手,尤其像他这样既熟本地情形、又敢豁出命去的,就赶紧拉来跟你商量,看能不能让他加入?”
那年轻人被推到帐中,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尤其是萧云骧也在,他更紧张了。
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下意识想并脚敬礼,抬到一半,又觉自己还不是军人,慌忙改成抱拳躬身,声音因紧张而有点结巴:
“见……见过大王!见过敬营长!”
萧云骧微微颔首,本欲离开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借着帐内明亮的灯火,仔细打量起这个叫刘勇福的年轻人。
约莫十八九岁,中等个头,一身洗得发白、几乎透光的粗布短褂,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
但他站得笔直,肩宽背挺,筋骨强健,眉宇间凝着一股山野磨砺出的机警,和未曾驯化的天然悍勇。
“你叫刘勇福?”
萧云骧语气平和,试图化解年轻人的紧张,
“今年多大了?”
刘勇福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正色回道:
“回大王话,小的就是刘勇福,今年十九!”
萧云骧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亮光,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贝。
他继续问:
“想进警卫营,是好事。”
“但规矩是铁打的,身世必须清白,根底必须清楚。你仔细说说。”
刘勇福怔了一下。
他此战只是手臂被流弹擦伤,不算重,在医院包扎时,被同在那养伤的卢岭生撞见,极力邀他加入。
能加入西军,尤其是名声在外的大王亲卫,他求之不得,没多想就应了。
万万没想到,会直接碰上萧云骧,还要亲自盘问他的来历。
他略一沉吟,便用带着浓重粤地乡音的官话,缓缓说道:
“回大王,小的是粤省钦州人,家里穷,田无一垄,房无半间,没福分进学堂认字。”
“打懂事起,就跟着爹娘给地主种地。闲时上山下河,打猎摸鱼,混口饭吃。”
“十三岁时,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爹娘把我送到中越边境的平福河上,给船老大当学徒。”
“年纪稍大点,就在‘滩艇’上,做了导航的‘滩师’。”
说到自己的本行,他眼神里多了些自信,
“主要就跑思州到安南芒街这段水路。风里来,浪里去,走了好几年。”
他稍稍停顿,表情黯了下去:
“十七岁那年,时气不好,爹娘和唯一的叔父,接连染病……都走了。”
“我咬牙变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才凑钱买了几口薄棺,让他们入土为安。”
“从那以后,就真是赤条条一个人,无牵无挂了。”
“花县这边还有个舅父,便过来投奔,继续在江上混饭吃。”
“也就在那时,结识了会里的兄弟,入了天地会。”
他抬起头,目光清亮,毫不躲闪,
“西军进了花县,我知道是咱穷苦人自己的队伍,就自己找上来,给大军带路。”
萧云骧静静听着,末了,轻轻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与眼前入伍毫不相干的问题:
“照这么说,从钦州到安南芒街,这一路的山川地理、水路陆路、风土人情,你都熟透了?”
刘勇福虽不明白大王为何独独问起这个,仍老实点头,语气肯定:
“回大王,熟极了!小子十三岁起,就在那片水陆码头上讨生活。”
“哪条河有几道弯,哪个寨子有几条路,闭着眼睛也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安南那边几个寨子的头人,也打过些交道,懂得他们的规矩。”
萧云骧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转头对敬翔吩咐道:
“是个人才。就留在警卫营吧,我特批了。”
“按军中规矩来,先从扫盲识字开始。常用的千把个字,要会认,会写,会用。”
“岭生,”
他看向卢岭生,
“人是你带来的,你盯着他学。别只顾着练枪耍刀,把读书忘了。”
“晓得了”,一听说要认字,卢岭生的脸,立刻就垮了下来,但还是硬着头皮应下。
萧云骧不再多言,对几人随意一摆手,转身掀帘而出。
他高大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营地里那片流动的灯火,与沉沉的夜色之中。
刘勇福望着那晃动的门帘,心头一阵滚热,用力攥紧了拳头。
能加入西军,还是警卫营,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可大王最后那关于安南的详细问话,还是引起了他的好奇。
大王为何独独问起安南?还问得那么细?莫非……将来要对着安南用兵?
可眼下岭南战事吃紧,清妖未平,洋人在旁虎视,怎么看都不像要另开战线的样子。
他拧着眉头,想不透这其中关联。
卢岭生可不管这些,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肩膀上,粗声笑道:
“傻小子,还发什么呆!大王金口一开,你这就算端上咱西军的铁饭碗了!以后就是生死兄弟了!”
“走!跟敬营长报到去!营里的规矩多如牛毛,够你喝一壶的!”
刘勇福被他这一巴掌拍回了神,索性摇摇头,不再去想。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自己既然进了警卫营,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认全字,练好本事。
他挺了挺胸膛,将这份新生的憧憬与期盼,一同带入了帐篷的温暖灯光之中。
前方的路还长,但此刻,他心中被一种扎实的憧憬,和模糊却强烈的期盼,填得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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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昨晚忘记定时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