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赵烈文和李竹青返回大帐,小坡上只剩下萧云骧与王錱两人。
夏日的风掠过山岗,裹挟着远处战场未散的硝烟与淡淡血腥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王錱伫立不动,目光死死锁在南面那片刚刚沉寂下来的战场上。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给焦黑的荒地镀上了一层暗沉的金边。
几处未熄的火焰,在渐浓的夜色里明明灭灭,像垂死者不肯闭合的眼睛。
他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清癯的脸上,悲恸、自责与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惊交织着。
他生性要强,133团的惨重损失,不仅是痛失袍泽,更像一记火辣的耳光抽在脸上。
而眼前近卫第十师的战绩,则是一面镜子,照出他的不足。
第十师在无险可守、火炮劣势的情况下,不仅顶住了不列滇军潮水般的猛攻,更巧妙地大量杀伤了敌人。
这仗若换他来打,结局会怎样?
他心下默然。
他必定会将重兵堆在前沿,寸土不让,死打硬顶。
炮兵团也会不顾一切前出支援,与占尽优势的敌军炮兵对轰,直到打光最后一发炮弹。
血战到底的勇气,他王錱和十六师从来不缺。
但那样做的代价,此刻想来,让他脊背发凉。那将是又一场血流成河的消耗。
可梁成富偏偏用了另一种打法。
只在第一线布置少量兵力,待敌军攻势最盛,后续梯队拥挤不堪时,一直沉默的炮火才骤然咆哮,精准砸向敌人后阵。
同时,埋伏已久的预备队如猛虎出闸,迅速截断、围歼已冲上阵地,却失去支援的先头敌军。
这打法看似冒险,实则将敌我双方的兵器性能、敌军心理和战场节奏都算到了毫厘。
他王錱没想到,或许,内心深处,也是不敢用。
这种打法,对指挥官的胆识、判断力和部队的执行力,是严峻考验。
他治军极严,在西军中人尽皆知。
自执掌第十六师,他尤其看重“思想教化”。
他深信,唯有明理,方能生出死战的勇气。
在他的师里,每个官兵对于军纪军规,需倒背如流。
萧云骧亲撰的《平等溯源》等书籍,甚至西王府下发的每一期《荣华周报》军政文章,都要求军法官逐字逐句讲解透彻,务使每个士兵都明白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晨操、饭前、睡前,集体朗诵西军要义,更是铁律,雷打不动。
他几乎把这支队伍,当成了一所庞大的流动军校。
提拔军官时,也往往更青睐那些能读会写、善于“做思想工作”的人选。
然而,茅草坡上那撕裂空气的康格里夫火箭,和133团将士在烈焰中翻滚哀嚎的身影,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自信的壁垒。
他悚然惊觉,自己或许过于强调精神与纪律。
却在不经意间,轻视了军事主官在残酷复杂的战局中,那瞬息之间的决断,那基于对日新月异火器性能透彻理解的、敢于打破常规的战术创新。
133团的覆灭,表面是疏于戒备,根子却在从团长孔庆祥到下辖许多军官,对不列滇军各类火炮,尤其是那火箭弹的射程、威力、杀伤方式,缺乏最基础也最致命的认知。
这才在反击大胜后,迅速坠入深渊。
勇气和信念是骨,但军事主官的素养和指挥能力,才是锋利的牙。
这个念头,让他彻夜难眠。
以王錱的性子,无需任何人提醒,他已将这败仗,反反复复咀嚼了无数遍。
重建133团,不止是为恢复建制,更是要雪耻,要打造一把,真正能适应这越来越依赖火力的现代战争的新式快刀。
而握刀的人,至关重要。
他想到了敬翔。
此战中,这个平日沉默、主要负责安保的警卫营长,竟爆发出令人侧目的光芒。
初期率骑兵果断冲击,击溃敌第3孟加拉枪骑兵团;
随后以寡敌众,顽强迟滞敌军主力步兵,为援军赶到,争取宝贵的时间;
更在敌势变化时,敏锐抓住那道干涸水渠作为屏障,最大限度抵消了敌军的兵力优势。
这一连串动作,胆大心细,冷静果决。
因警卫营编制特殊,敬翔麾下始终只有一个营,但其军衔已是中校。
以其资历,此战展现勇气和谋略,足以胜任团长。
若能得他相助,以其智勇,必能助自己将新133团,锻造成一支既敢啃硬骨头、又懂得灵活机动的铁拳。
想到这里,王錱猛地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夜风,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一并压下。
他豁然转身,对着一直凝望暮色、沉默不语的萧云骧,以士人之礼抱拳躬身,声音坚定:
“大王,属下有一事,思虑已久,恳请允准。”
萧云骧从远方收回目光,落在爱将那张写满肃然与决绝的脸上,温声道:
“璞山,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直言便是。”
“大王,敬翔中校,是能担大任的将才!”
王錱语气恳切,毫无虚饰,
“看他此战的表现,临机决断,指挥若定,既能猛冲猛打,也能稳守如山。”
“这样的良将,若长久限于警卫工作,虽是护卫中枢,责任重大,但也……未免屈才了。”
他稍稍停顿,目光灼灼地望向萧云骧:
“属下133团,经茅草坡一役,骨干折损殆尽,亟需重建。”
“属下斗胆,恳请大王割爱,让敬翔来我十六师,挑起133团团长这副重担!”
见萧云骧听得专注,他继续陈情,言辞更加具体:
“133团此番伤筋动骨,重建不止是补足兵员枪炮,更要重塑其魂,再铸其骨!”
“敬中校有勇有谋,性情沉稳,是经过血火淬炼的真金,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若蒙大王恩准,属下必倾全师之力支持他,定要将133团,打造成我十六师最锋利的尖刀,一雪前耻!”
萧云骧凝视着王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赏。
他明白,这不单是爱才,更是王錱痛定思痛后,决心革新的体现。
让敬翔这样忠诚与能力兼备的军官,去重建133团,确是人尽其才。
他微微一笑,颔首道:“璞山有此心和眼力,我甚为欣慰。敬翔此次的表现,也确实出类拔萃。”
他话锋微转,带上一丝探询:
“只是,他当初从一线主力调任警卫的具体缘由,我尚需亲自问明。”
“按理,他左臂那点旧伤,不应影响指挥。或许另有隐情。”
“待我问过他的意愿,若他本人愿意,我自当成全,让他去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抱负;”
“若他另有想法,璞山,你也莫要强求。”
王錱连忙点头:“这是自然!强扭的瓜不甜,属下明白。”
两人又就当前防务、如何进一步压迫敌军、缩小包围圈等事宜商讨片刻。
直到天色完全暗透,墨蓝夜空中,繁星点点,营中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地上星河。
他们才并肩走下土丘,返回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
帐内,赵烈文已将萧云骧口述的几道命令,仔细誊写清楚,并派出了精干哨探,怀揣命令,分别疾驰送往陈钰成与叶芸来处。
简单用过晚饭,萧云骧未带随从,独自一人,信步走向紧邻中军大帐的警卫营部。
那顶帐篷比主帐小了许多,门口挂着半旧的草席,用以挡风遮光。
掀开草帘,一股混合着墨汁、草药和泥土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帐内陈设极其简朴。
一张窄小的行军床紧贴里侧,床上那条半旧的灰色薄被,叠得四四方方,棱角分明,得像是用刀切过。
床脚边,一口敞开的深色木箱里,几件浆洗得发白的军装,和一套简单的洗漱用具,摆放得一丝不苟。
帐篷中央,一张陈旧的小方桌上,玻璃油灯吐着昏黄的光晕,灯罩上半部已被熏得乌黑。
敬翔就坐在桌旁的矮凳上,头上缠着的洁白纱布,在跳跃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他正微蹙着眉,俯身案前,专注地翻阅一本册子,不时提笔在旁边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他的配枪和牛皮武装带,整齐地挂在床头帐篷支柱的钉子上,旁边还挂着一件半旧的蓑衣。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属于军人的、刻入骨子里的秩序感。
听到帘子响动,敬翔抬起头。
见是萧云骧独自进来,他下意识就要放下笔,起身立正。
萧云骧快步上前,伸手轻轻按在他的右肩。
“荆流,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他叫着敬翔的表字,语气温和,顺势在旁边一个充当凳子的弹药箱上坐下,目光扫过桌上那本厚册子,
“军医让你多观察几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敬翔依言坐下,将毛笔搁下,把摊开的册子稍稍合拢,恭敬回道:
“劳大王挂念。都是皮外伤,不得事,养几天就好。”
“待在后方医院,听着前面的动静,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他声音低沉了些,继续道:
“况且,此战警卫营伤亡不小,大王身边的护卫干系重大,不容有失。”
“属下实在放心不下,就提前回来了。”
萧云骧的目光,再次掠过那本册子,“警卫营人员名册”几字依稀可辨。
他心下明了,敬翔这是在亲自核对名单,逐一确认牺牲、负伤、需抚恤和可归建的人员。
这类繁琐而伤神的工作,他本可交由下属,此刻却亲力亲为。
想必是要将每一位同志的境况,都弄清楚,方能安心。
知他性情如此,萧云骧心中轻叹,不再多劝,只温言道:
“营里事务千头万绪,非一日可毕。你还是要……先顾好自己。”
敬翔并不作答,帐篷里一时安静下来。
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帐外远处传来的、规律而清晰的巡逻脚步声,在安静的夜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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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奉上,晚上还有一章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