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3,南京1937
喉间泛起铁锈味,王泽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风卷着枯叶扑过他的面,却吹不散记忆里兄长被大兵活活打死的惨状。
就在这窒息般的回忆里,顾清婉素白衣衫上银线勾勒的曼陀罗突然浮现在眼前,她垂眸抚弄银铃时睫毛轻颤的模样,还有那夜蜷缩在墙角看向他的眼神,竟比营中高悬的将旗还要清晰。
“老王?”
夏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却像是从极远处传来。
王泽盯着军营深处明灭的灯火,恍惚觉得那跳动的火焰,与顾清婉梳妆台前摇曳的烛影渐渐重叠。
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个总带着三分倔强、七分凄楚的身影,早已在他复仇的执念里,撕开了一道透进光的裂缝。
王泽终于笑了,像是在一段执念中彻底解脱。
他对着夏天说道。
“夏天,认识你这么久,你有没有在心里把我当朋友?”
夏天看了看王泽郑重的表情,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老王,其实说实话,你那天替我挡下一镖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准了你是一个可交的朋友。”
“那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
“那你就说吧,本来我还欠你的情,我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帮你办到。”
王泽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把我的嫂子带到南方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如果你有时间,就去看看她。”
夏天点了点头,开玩笑似的说道。
“我可是贪花好色的小蜜蜂,你嫂子那么漂亮,把她交给我,你能放心吗?不对,把她交给我,那你干什么去?”
王泽仰天大笑,拔出短刀,一步步的走向军营。
任凭夏天在后面如何召唤,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多年以后,根据清河县县志记载,岁在某稔,月值孟仲,朔望既过。
王泽单骑入营,孑然一身,如孤狼入羊群。
营中戍卒戍卫森严,而其目眦尽裂,杀意盈天。须臾间,血光迸溅,一十八命陨于刀下,哀嚎之声震天。
更直捣中军帐,斩指挥使兄弟二人,枭其首,悬于辕门。
一时之间,军营上下,肝胆俱裂,此仇既报,方显壮士之勇也。
然寡不敌众,群刃交加。王泽力战至竭,终为乱刀所殪,血沃辕门,气贯长星。
其尸横于营垒之间,犹作握刃御敌之状,目眦未瞑,魂兮犹存杀贼之志。
硝烟裹着腐肉的气息钻入鼻腔,王泽在黏稠的血泊中睁开眼睛。
喉管里卡着凝固的血痂,每一次呼吸都像吞进碎玻璃。
头顶的天空蒙着层灰紫色,断墙上\"还我河山\"的标语被弹片削去半边,暗红的字迹渗进砖缝他挣扎着撑起上身,破军服下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身旁的尸体堆叠成小山,有的还保持着举枪冲锋的姿势,有的孩童蜷成虾米状,掌心仍攥着半块发黑的馒头。
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响,刺刀挑着太阳旗在废墟间晃动,拖在地上的血迹蜿蜒如蛇。
腰间的勃朗宁还在,子弹却只剩最后两颗。
王泽摸索着撕下衣襟缠住渗血的腹部,碎石硌得膝盖生疼。
他数着远处日军皮靴叩击石板的声响,喉咙里突然涌上酸涩——这是南京城陷落的第三天,也是他在尸堆里苏醒的第一个清晨。
“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王泽拄着断裂的刺刀缓缓起身,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人间炼狱。
护城河变成了猩红的泥潭,肿胀的尸体层层叠叠地漂浮着,破碎的旗袍和染血的绷带缠绕在他们身上,随着浑浊的水波无力晃动。
岸边的芦苇杆上还挂着半截孩童的襁褓,在冷风中无声飘荡。
街道上,商铺的招牌歪斜着倒在瓦砾堆里,\"绸缎庄米行\"的字迹被鲜血浸得模糊不清。
残缺不全的尸体横陈各处:有的被刺刀钉在门板上,有的双手还保持着护住孩子的姿势,而怀里的幼童早已没了气息。
焦黑的梧桐树干上,弹孔密密麻麻,几片枯叶上还沾着未干的脑浆。
远处的教堂尖顶在硝烟中若隐若现,彩色玻璃被打碎,圣像蒙上了厚厚的血污。
教堂门口,白发老妪的遗体蜷缩成一团,身旁散落着被抢夺一空的包裹,不远处的铁丝网上,还挂着半条染血的红绳,那或许是她准备留给孙儿的新年礼物。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混着硝烟与焚烧尸体的焦糊味,刺痛着王泽的鼻腔。
他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混着血水,顺着脸颊滑落。
王泽刚刚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
原来是两个身披黄呢大衣的士兵发现了他。王泽下意识的撒腿就跑。
碎石在脚下飞溅,王泽肺部几乎要炸开,身后传来的\"チャイナ人\"(支那人)的辱骂声如影随形。
刺刀划破空气的尖啸擦着耳际掠过,他猛地拐进布满蛛网的巷口,腐臭的泔水溅湿了裤脚。
霉斑遍布的砖墙在眼前不断后退,怀中那把只剩两发子弹的勃朗宁硌得肋骨生疼。
转角处的锈铁门突然被撞开,两名日本兵呈包抄之势堵住退路。
左边的军曹歪戴着钢盔,刺刀上还挂着半片撕裂的青天白日旗;右侧新兵的刺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刀刃却在微微颤抖——那是初尝杀戮的亢奋与恐惧。
\"逃げるな!\"(别跑!)沙哑的嘶吼震落墙皮,王泽后背抵住长满青苔的砖墙,喉结滚动咽下血腥味,食指缓缓搭上扳机。
扳机扣动的瞬间,金属碰撞的咔嗒声刺得耳膜生疼。
王泽的瞳孔猛地收缩,枪管喷出一缕白烟,却不见预想中的血花飞溅——那把跟随他三年的勃朗宁,在最要命的关头卡壳了。
军曹的狞笑撕裂夜色,沾满血污的钢牙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他歪斜的军帽上粘着碎发,刺刀寒光如毒蛇吐信,直取王泽咽喉。
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王泽本能地后仰,刺刀擦着喉结划过,在脖颈留下道渗血的白痕。
后背重重撞上砖墙的刹那,他瞥见新兵眼中闪过的犹豫,那抹人性未泯的惊恐,却不足以让对方放下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