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城的天,总裹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奢靡。
张士诚的府邸深处,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鎏金铜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升腾,
与案上残剩的燕窝甜香、杯底未干的琥珀色酒液缠在一起,熏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酥软。
他刚从铺着三层雪白狐裘的软榻上翻了个身,锦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的玉质酒盏,
发间还沾着昨夜宴饮时,舞姬落下的珠玉碎屑,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酒后的慵懒。
“主公!江北急报!”
探子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猛地撞破暖阁的静谧,带着几分抖颤的急促,
连门口值守的卫兵,都被这声呼喊惊得绷紧了神经。
张士诚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平日里总挂在嘴角的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像被风吹灭的烛火般瞬间敛去。
他本是淮南盐枭出身,当年推着盐车在惊涛骇浪的江面奔波,
在官府缉拿的刀尖上讨生活,骨子里藏着盐贩子特有的狠厉——那是在生死边缘滚过千百回,才淬炼出的决绝。
此刻,他猛地从软榻上弹了起来,
锦袍从肩头滑落半边,也顾不上拉,双眼瞪得通红,瞳孔里翻涌着,与往日里耽于享乐的盐商模样,截然不同的野性,
像极了被逼到绝境时,准备拼命的饿狼。
“说!一字不落!”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手掌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那把,伴随他多年的弯刀刀柄上,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探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发颤:“朱、朱元璋主力尽数往西线驰援,
应天城防空虚,只留少量兵力驻守!
江南北各路义军都已蠢蠢欲动,如今……如今正是抢占地盘的绝佳时机啊主公!”
暖阁里的空气瞬间凝固,龙涎香的甜腻仿佛都被这消息冲散,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张士诚踱步至窗前,猛地推开雕花木窗,夜风裹挟着城外护城河的水汽涌入,
吹得他发丝凌乱,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
他望着远处城头跳动的灯火,那双看惯了盐场风浪、也看惯了府邸奢华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野心与狠厉。
江南北这片沃土,就像一坛刚酿好的烈酒,香气扑鼻,足以让任何乱世枭雄为之疯狂。
盐贩子的直觉,从未骗过他,这是块肥得流油的肉,更是赌上性命,也要攥住的机遇。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咔咔”作响,一股玩命的凶狠,从眼底蔓延至全身,顺着血管淌遍四肢百骸。
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过的人,最懂何时该收,何时该放,更懂什么是主次之分
——眼下,享乐是末,夺地是本。
他转身看向仍跪在地上的探子,声音沉得,像压在云层下的雷:“再探!有任何动静,立刻回报!”
探子应声退下,暖阁里只剩下张士诚的身影。
他走到案前,一把扫开那些精致的糕点与酒盏,指着墙上悬挂的江南地形图,
目光死死钉在“应天”二字上,嘴角勾起一抹狠戾的笑。
这一夜,当年的盐枭回来了。
次日清晨,高邮城张府的议事厅内,烛火依旧摇曳,映着一张张神色凝重的脸庞。
往日里用来宴饮作乐的大厅,此刻摆满了长条木案,案上摊着泛黄的舆图,散落着几块标记军情的笔墨。
张士诚身着玄色劲装,腰间佩着那把弯刀,刀鞘上的铜饰,在火光下泛着冷光,与他往日里穿的锦袍玉带判若两人。
他站在厅中最显眼的位置,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麾下的将领,每一个眼神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诸位,”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昨日探子来报,朱元璋老巢应天空虚,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机会!”
话音刚落,议事厅内便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将领们面面相觑,有人面露迟疑,毕竟朱元璋势力雄厚,麾下猛将如云,贸然出兵风险极大;
也有人眼中闪烁着兴奋,乱世之中,本就是富贵险中求,他们跟着张士诚,图的就是一个“拼”字。
“主公,朱元璋虽主力西调,但应天毕竟是他的根基,必定留有后手,
我们十万大军出征,若中途遇伏,恐得不偿失啊!”
一位须发半白的老将站了出来,抱拳进言,语气中满是担忧。
他是张士诚早期贩盐时就跟着他的老部下,见证过无数风浪,做事向来沉稳。
张士诚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狠厉:“李老将军,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老将军一愣,随即答道:“回主公,十五年了。”
“十五年啊,”
张士诚感慨道,“你该知道,我张士诚从一个推着盐车的小贩走到今天,靠的不是畏缩不前,而是敢赌!
当年官府缉拿我们,我们在盐场与他们拼命;
后来占据高邮,我们与元军对峙,哪一次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刀身划破空气,发出“嗡”的一声轻响,寒光四射。
“如今江南北烈火烹油,正是分蛋糕的时候!这块肥肉,我们不抢,自然有人抢!”
他将刀狠狠劈在身前的实木案几上,“咔嚓”一声,厚实的案几瞬间裂开一道深痕,
“我决定,尽起大军,发兵十万,攻镇江,直插应天!
这一次,我们梭哈到底!
赢了,江南半壁江山就是我们的;
输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厅内一片寂静,将领们被张士诚这番话激起了血性。
是啊,乱世之中,本就没有安稳可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主公英明!”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厅内响起一片整齐的附和声。
将领们纷纷抱拳,眼中的迟疑被决绝取代,脸上都露出了悍不畏死的神情。
他们跟着张士诚多年,早就习惯了他这种赌徒般的魄力,也正是这份魄力,
让他们在乱世中一次次化险为夷,占据一席之地。
张士诚收起弯刀,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他知道,这一步棋走得极险,但富贵险中求,只要能拿下应天,江南北的半壁江山就唾手可得。
他转身望向窗外,天色已亮,朝阳正从东方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高邮城的屋顶上,仿佛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暴即将来临。
“传令下去,三日后,校场集结,兵发应天!”
命令一出,整个高邮城都动了起来。
兵器库的大门被轰然推开,锈迹斑斑的兵器被搬出来,重新打磨得寒光闪闪;
粮仓里的粮食被装车,一袋袋堆满了马车;
铁匠铺里,炉火日夜不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那是工匠们在赶制新的兵器;
军营里,士兵们加紧操练,呐喊声震彻云霄,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张士诚则每日都泡在议事厅里,与将领们研究行军路线,制定作战计划。
他不再流连于暖阁的奢华,每日只穿着简单的劲装,眼中的狠厉愈发浓烈。
他知道,这是一场生死赌局,他必须全力以赴。
三日后,高邮城外的校场上,旌旗蔽日,鼓声震天。
阳光洒在密密麻麻的士兵身上,映出他们各异却同样肃杀的衣着。
前排的精锐步兵,身着玄色皮甲,甲片经过精心打磨,泛着冷硬的光泽,
边缘镶嵌着黄铜铆钉,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皮甲的领口和袖口都缝着坚韧的麻布,既能保暖,又能防止甲片磨损皮肤。
后排的弓弩手,穿着轻便的麻布战袍,战袍上印着醒目的张字军旗纹样,颜色虽略显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渍;
他们的腰间都挂着一个箭囊,里面插满了削尖的羽箭,箭羽在风中风微微颤动。
骑兵们则身披厚重的铁甲,铁甲覆盖了全身,只露出一双双锐利的眼睛;
腰间挂着锋利的弯刀,马鞍旁还挂着一柄长枪,
胯下的战马毛色光亮,嘶鸣不止,马蹄踏得地面微微震颤。
还有一些负责攻城的士兵,推着沉重的云梯和冲车,
他们的衣着更为简陋,却个个身材魁梧,肌肉线条分明,握着器械的手青筋暴起。
兵器库里的家伙什被尽数搬了出来,整齐地排列在军阵前方,一眼望不到头。
长戈如林,枪尖闪着慑人的寒光,仿佛能刺破天空;
弯刀出鞘,刀身映出士兵们坚毅的脸庞,刀刃上还残留着打磨后的痕迹;
强弩上弦,箭头直指天际,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威慑力。
数不清的盾牌整齐排列,盾牌上刻着狰狞的兽面图案,有的还沾着往日战事留下的血迹,更添了几分杀气。
攻城用的云梯高达数丈,木质的梯身被牢牢固定在车架上,梯级上缠着防滑的麻绳;
冲车则更为笨重,前端是坚硬的铁制撞头,上面布满了尖刺,足以撞开坚固的城门。
这支十万大军的兵源极为复杂,却又在张士诚的麾下拧成了一股绳。
有昔日与张士诚一同贩盐的盐枭,他们身手矫健,眼神里带着,常年在刀尖上讨生活的狠劲,
走路的姿势都带着几分飘忽,一看就是擅长近战的好手;
他们大多握着弯刀,腰间还别着短匕,随时准备近身搏杀。
有招募来的流民,他们大多是失去了家园的百姓,衣衫虽旧,却个个身材魁梧,
握着兵器的手紧了又紧,眼中燃烧着对新生活的渴望,也燃烧着对乱世的愤懑;
他们的兵器多是长矛和斧头,虽然不够精良,却被他们握得稳稳当当。
还有投诚的前朝士兵,他们军纪严明,动作整齐划一,队列站得笔直,为大军增添了几分正规军的气势;
他们身着较为标准的战甲,手持长枪,目光坚定,显然是战场上的中坚力量。
甚至还有一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脸上还带着稚气,
却穿着与成年人一样的军装,握着比自己还高的兵器,眼神里满是坚定,仿佛已经做好了捐躯的准备。
而在大军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两支江南特有的兵种——渔户水军与竹甲兵。
渔户水军的士兵们,大多来自长江沿岸和太湖周边的渔村。
他们自幼在水上长大,熟悉水性,能在风浪中如履平地。
这些人大多皮肤黝黑,手掌粗糙,指缝里还残留着鱼鳞的痕迹。
他们身着轻便的水靠,水靠是用浸过桐油的麻布制成,防水又轻便,颜色多为深褐色,与江水的颜色相近,便于隐蔽。
他们的兵器也极为特殊,除了常规的弯刀,腰间还挂着鱼叉和潜水用的短刀,
背上背着一个牛皮制成的气囊,那是他们在水中换气的工具。
渔户水军的战船更是独具特色,
船体小巧灵活,船身狭长,吃水浅,速度极快,船上还装有专门用于撞击的铁角,
在江河湖泊中作战时,既能快速突击,又能灵活躲避敌方的攻击。
他们是张士诚大军中的水上利刃,负责打通水路,掩护陆军前行,尤其是在江南水乡地带,他们的作用无可替代。
另一支特殊兵种便是竹甲兵。
这些士兵大多来自皖南和浙西的山区,那里盛产坚韧的毛竹。
他们的铠甲是用经过特殊处理的毛竹制成,将毛竹劈成薄片,用桐油浸泡后,再用藤条编织而成,轻便且坚韧,能有效抵御刀砍箭射。
竹甲的颜色呈深绿色,在山林中行军时,便于隐蔽。
竹甲兵的兵器也与其他兵种不同,他们大多使用长枪和竹盾,
长枪的枪杆也是用坚硬的毛竹制成,枪尖锋利,既能刺又能扫;
竹盾则轻便灵活,上面还刻着防滑的纹路。
这些士兵自幼在山区长大,擅长攀爬和山地作战,走起山路来健步如飞,
在江南的丘陵地带,他们能快速穿插,出其不意地攻击敌人。
竹甲兵的来源颇为特殊,他们中有不少是昔日的山民,
因不堪官府的压迫而投奔张士诚,还有一些是猎户,身手敏捷,擅长射箭和追踪,为竹甲兵增添了不少战力。
随着张士诚一声令下,“出发!”,
鼓声愈发急促,像惊雷般在天地间回荡。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着镇江方向开拔,队伍绵延数十里,像一条黑色的巨龙,
在平原上缓缓蠕动。
马蹄声、脚步声、兵器碰撞声、鼓声、号角声交织在一起,
震得大地嗡嗡作响,连远处的飞鸟,都被惊得四散而逃。
沿途的百姓纷纷扶老携幼,躲在路边的房屋后驻足观望,望着这支气势磅礴的大军,眼中满是敬畏与不安。
张士诚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身着玄色战甲,头戴亮银盔,盔上的红缨在风中飘扬,目光如炬,望着前方的道路。
他能感受到身后十万大军的气势,那是一股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
他知道,这场豪赌已经开始,前路布满荆棘,或许会有伤亡,或许会有失败,但他别无选择。
江南北的半壁江山,他势在必得。
大军继续前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唯有强者才能生存。
张士诚握紧了手中的缰绳,胯下的战马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决心,嘶鸣一声,加快了脚步。
十万雄师,直指应天,一场决定江南命运的战事,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