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再兴没有再看折继业,缓缓将那杆依旧温热的大黑铁枪重新扛在肩上,然后一个人,一步步向那条被恐惧与混乱填满的宽阔直街走了过去。
他身后是破碎的城门,面前则是数以千计早已被吓破了胆的“猎物”。
“拦……拦住他!”
“放箭!快放箭!”
街道尽头幸存的州军校尉发出不似人声的恐惧嘶吼。数十名同样被吓破了胆的弓箭手哆哆嗦嗦地从街边屋檐下探出头,胡乱射出箭矢。
“嗖!嗖!嗖!”
稀疏的箭雨无力地向着那尊缓缓逼近的黑色魔神砸了过去。
杨再兴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铛!铛!铛!”
那些足以洞穿三层棉甲的箭矢撞在他那不知何种材质打造的玄黑重甲上,如撞上铜墙铁壁般被轻易弹开,连一丝白痕都未能留下。
他依旧在向前。沉重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重锤落下,狠狠砸在每个太州军士兵的心上。
终于,他走到了那片由数千名州军组成的人墙面前,停了下来,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大黑铁枪。
“死。”
一个字从他被面甲遮蔽的口中缓缓吐出。
下一瞬,他动了!魁梧的身躯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与沉重甲胄截然不符的恐怖速度,如一头真正的出闸猛虎,悍然撞入了那片因恐惧而脆弱不堪的人墙之中!
“轰——!!!!!”
最前排的十几名长矛兵甚至没能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便只觉得一股山崩海啸般的巨力从正面撞了过来。长矛寸寸碎裂,盾牌四分五裂,胸骨根根断折。他们竟被杨再兴这最原始野蛮的一次肩撞,硬生生从还算密集的军阵中撞飞出去。
一个由残肢断臂和扭曲尸骸组成的巨大豁口瞬间出现。
杨再兴杀入了阵中。他手中的大黑铁枪彻底化作一架最高效的绞肉机。没有招式,没有技巧,只有最纯粹的力量碾压。一记横扫,便有七八名士兵被连人带甲砸得筋断骨折倒飞出去;一记直刺,便能将三四名躲闪不及的士兵串成糖葫芦。
他一人一枪,在数千人的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就在杨再兴以一己之力将整个太州军阵线搅得天翻地覆之时,他身后洞开的城门之外,终于传来了一阵更狂暴致命的马蹄声。
八千神武军铁骑到了。
他们没有立刻冲锋。数百名早已下马的步卒动作娴熟地用工具将破碎的断龙石残骸迅速清理到两侧,将那只能容一人通过的豁口迅速扩大到了足以让三匹战马并行的宽度。
紧接着!
“——入城!”
数不清的黑色闪电从那豁口中一涌而入。他们没有去管那些早已被杨再兴杀破了胆的步卒,入城的第一时间便已齐刷刷地从马背上取下了上弦的神臂弩。
“放!”
“咻!咻!咻!咻!咻!”
密集的箭雨呼啸而出,那些本还聚集在街道上试图重新组织防御的太州军士兵,瞬间便被这片黑色死亡阴云彻底淹没。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连敌人的脸都没能看清,便已成片成片地倒在了由他们自己的鲜血汇成的血泊之中。
兵败如山倒。
刚刚还在刺史府内“冒死”报着“喜讯”的亲兵都头,此刻正躲在南门附近一座酒楼的二楼窗口,浑身抖如风中落叶。他看着窗外的人间地狱,脸上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怎么会这样?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他不过是为了保住小命稍稍夸大了一下战果而已。在他看来,城门洞里那伙南贼明明就已是强弩之末,只剩下不到二百人,个个带伤,连站都快站不稳了。只要再给城里的弟兄们一炷香的时间,就一定能将他们彻底碾成肉泥。
可为什么会从城外又杀出来这么一支魔神般的铁骑?!
他看着那尊在数千人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的黑色杀神,看着那片骑射组成的无可阻挡的死亡阴云,看着自己麾下平日里还算精锐的袍泽此刻却如秋风扫落叶般成片成片地倒下,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回去报信?告诉那位还在府里等着“庆功”的刺史大人,他之前听到的都是假的?真的军情是敌人已经杀进来了?!
来不及了。
他看了一眼远处被彻底冲散的己方军阵,又看了看距离自己已不足三百步的黑色死亡锋头,一切都来不及了。况且……就算他能侥幸穿过这片血肉磨盘逃回刺史府又能如何?他毫不怀疑,那位被自己“欺骗”了的刺史大人在得知真相之后,第一个要砍的不是南贼的脑袋,而是他这个谎报军情、致使全军溃败的“罪魁祸首”的脑袋。
横竖都是一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那名都头狠狠咬了咬牙,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将身上那套他曾引以为傲的都尉盔甲三下五除二地扒了下来,然后如一条丧家之犬,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酒楼后方那条通往未知的漆黑小巷。
他这一跑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小命,更是彻底斩断了那远在刺史府内、还在做着“庆功”美梦的钱谦益最后的一丝生路。
与此同时,刺史府后堂。
与南门那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截然不同,这里依旧一片歌舞升平。
钱谦益早已换上一身宽松便服,正半躺在一名美妾温软的大腿上,一边享受着对方喂到嘴边的葡萄,一边对坐于下首的女婿李默唾沫横飞地吹嘘着。
“默儿啊,看到了吗?”他将一颗紫色葡萄咽下,脸上满是志得意满的红光,“为父就说了,区区不到一千的南贼残兵,又岂能是我两万天兵的对手?!如今大局已定,不仅将那伙不知死活的南贼尽数歼灭于城下,更是守住了我太州城的颜面!”
他得意洋洋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里充满了老谋深算:“有了这份‘击退南贼’的大功劳在手,日后就算那南贼的主力真的杀来了,我太州不幸陷落,为父也可凭借此功在朝廷面前保全自身!这,就叫未雨绸缪!”
李默静静坐着,看着岳父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鄙夷与恶心。
他是一个有抱负的寒门子弟,十年寒窗金榜题名,本想着能凭着一身才学报效国家,青史留名。可奈何这世道早已烂到了根子里,没有家世背景,空谈抱负不过是夸夸其谈。
最终,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前程,他只能选择了一条自己最不屑的捷径——入赘钱家,娶了那个身形比岳父还要臃肿、脾气骄横暴躁的钱家大小姐。
每当午夜梦回,想起自己每日都要对着那张肥腻的脸强颜欢笑、阿谀奉承,他的心便如被万千只蚂蚁疯狂噬咬着。
李默看着眼前这个还在为了一点“功劳”而沾沾自喜,却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一无所知的蠢货,嘴角缓缓勾起一道充满悲哀的自嘲弧度。
或许,自己才是那个最可悲的蠢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