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中源开车,两个年轻人安静地坐在后座。
车子驶出约莫十来公里,本就位于江城郊区的地界愈发显得空旷。再往外,景致已渐渐变为村落的模样。
柳中源将车稳稳停在路边,沉默地下车,没有回头看向身后的两人,只是径直朝着墓园的方向走去。
柳熙然捏了捏手里的那张银行卡。她犹豫了一下,侧过头看向夏禹,声音很轻:“那个...要不,你先拿着?”
夏禹看着她眼中那点细微的不安与依赖,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接过了那张卡片。他没有多问,只是仔细地将其放入自己上衣内侧的口袋,妥帖地收好。
“等回家,我把它放在你左边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行吗?”他低声问她,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务事。
柳熙然眼里放松更多,轻轻点了点头:“好。”
然后,她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手指穿过他的指缝,紧紧扣住。她牵着他,迈开步子,跟上了前方父亲那沉默而坚实的背影。
土路还算平缓,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松柏,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形成斑驳的光影。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墓园出现在眼前。环境清幽,管理得很好。柳中源熟门熟路地走向其中一条小径,最终在一座干净整洁的墓碑前停下。
墓碑上的照片,正是孟曦单人笑容的截取。她笑得那样灿烂,眼神清澈,仿佛从未被病痛侵扰。
柳熙然在看到照片的瞬间,眼圈就红了。她上前一步,将怀里的花束轻轻放在碑前,又从布包里拿出香烛,默默地摆放好。
夏禹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这就是熙然的母亲,那位让柳叔铭记一生、也让熙然继承了那份热烈与坚韧的女性。
柳中源也放下了自己的花束,动作很轻。他没有像柳熙然那样摆弄香烛,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长久地凝视着照片上的笑容。
山风轻轻拂过,带来松涛的低语。
柳熙然点燃了香烛,青烟袅袅升起。她跪在碑前的石台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唇微动,无声地说着什么。眼泪终于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夏禹没有跪,他也不用跪,只是注视着这对父女,还有同样看着他们的孟曦。
柳中源看着女儿微微颤抖的肩膀,又看了一眼旁边肃立的夏禹。他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女儿的肩,但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的头顶,极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揉了揉。
这个动作让柳熙然浑身一震,压抑的抽泣声泄露出来。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父亲。
柳中源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惯常深沉的眼睛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那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理解、疼惜、鼓励,还有将某种重担连同信任一并交付出去的释然。
柳熙然读懂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重新转向墓碑,露出一个带着泪痕却努力想显得灿烂的笑容,声音有些哑,却清晰地说:“妈,我很好。爸...也很好。还有...”她侧头,看向夏禹,“夏禹他也来了。您看,我不是一个人。”
夏禹迎上她的目光,也看向墓碑,点了点头。
柳中源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是对着墓碑说的,也像是对身边两个年轻人说的:“孟曦,孩子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在那边,可以安心了。”
他说完,后退一步,将空间留给柳熙然和夏禹。
柳熙然又低声说了许久的话,夏禹始终安静地陪伴在一旁。直到香烛燃尽,青烟散尽。
离开时,柳熙然眼眶依然红着,但情绪已经平稳了许多。她一只手抱着空了的布包,另一只手,很自然地,牵住了夏禹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再看父亲的脸色,也没有任何犹豫。
柳中源走在前面,似乎没有注意到身后交握的双手,又或者,他只是默许了。
阳光渐渐变得热烈,将三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安静的土道上。
来时路上的沉默,此刻似乎被一种更为舒缓、更为深沉的气息所取代。悲伤仍在,但不再是全部。怀念之中,开始悄然生长出继续前行的力量。
“你们中午...”柳中源重新发动车子,清明的仪式至此便算完成,不必有太多沉重的悼念,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爸,把我和夏禹送回家里吧。”柳熙然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一点鼻音,“他下午还得去清浅那儿。清浅现在应该在家。”
柳中源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夏禹,触到年轻人平静无波的目光,最终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柳熙然将头轻轻靠在夏禹肩头,目光落在父亲开车的背影上。一个念头悄然浮现:在她觉得父亲不够了解自己的同时,自己是否也同样...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觉得他固执、死板,甚至曾怀疑他照顾自己仅仅是出于对逝去母亲的责任。可父亲方才那番话,字里行间,分明都是对自己最实际、最笨拙的偏袒。
两个男人轻声交谈,话题散漫,自然也包括了买车的事。柳中源听罢并未多作评价。
车子终于抵达小区楼下。两个年轻人下了车。
“谢谢爸。”柳熙然轻声说。
“嗯。”柳中源应了一声,“我就不上去了。”
夏禹牵着柳熙然转身上楼。钥匙转动锁孔,家里果然只有他们两人——唐清浅不在,这趟行程本就是临时追加的。
夏禹牵着她径直走向柳熙然的卧室,从衣兜里取出那张银行卡,稳妥地放入她左边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
“要不要拍张照,提醒自己放在这儿了?”他转身问道。
“不用...”柳熙然坐在床边,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你拿着,也没什么。”
“身为一个专业的‘渣男’,”夏禹一本正经地说道,试图驱散那点空气中残留的那份沉重,“我只图色,不谈钱。”
柳熙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我当初就该一口咬定你是渣男的!夏、渣、男!”
“下下个礼拜再告状也来得及。”夏禹挨着她坐下,声音放得很轻,“不是吗?到时候,可不止你一个人‘指控’我。”
这个回答让柳熙然脸上的笑意更深,眼底也漫开一片温柔的波光。“是啊...我妈要是看到还有夭夭,肯定气得想把你当皮球踢!”
“为什么是皮球?”夏禹故作不解地问,肩膀轻轻碰了碰她的。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房间,在地板上投出一片明亮的光斑。墓园带来的湿冷气息,仿佛正被这室内的暖意与轻声笑语,一点点烘干、熨平。
“夏禹...”
“嗯?怎么...”
话音未落,柳熙然已利落地按着他的肩膀向床上倒去。随即,她低头,在他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究竟什么样的‘蠢货’才会看上你啊...”她撑起身,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语气里混杂着嗔怪、得意,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很遗憾,”夏禹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轻声反驳,手却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她的腰,“据我所知,唐小姐并不认为自己‘蠢’,她大概觉得...自己聪明极了。”
“她?”柳熙然皱了皱鼻子,“没我聪明!”
夏禹低低地笑了,随即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屁股,从善如流地附和:“是,柳小姐最聪明。”
清晨出门时天气尚有些凉意,两人都穿了外套。夏禹是一件薄薄的假夹克,主要为了挡风。此刻,柳熙然伸手去解他夹克的拉链。
“哎哎哎...”夏禹忙按住她的手。
“怎么?你不热吗?”柳熙然瞥他一眼,被他阻止,便干脆利落地脱了自己的外套。她本意真的只是觉得屋里有些闷热,毕竟时近正午,阳光正好。
夏禹却显然想岔了。见他这副反应,柳熙然双手撑在他身侧,坏笑着俯身追问:“那‘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
“至少现在不行。”夏禹无奈道,随即用更现实的问题提醒她,“更何况,某位‘聪明极了’的唐小姐已经察觉到了换被单的缘由。难不成到时候的借口是,‘我看今天天气不错,顺手把床单拆了准备洗洗晒晒’?”
他的语气里带着调侃,却也点出了此刻并非全然私密、可以无所顾忌的空间。
柳熙然听罢,哼了一声,却没再“进攻”,只是就势趴在他胸前,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他的气息和这一刻的安宁一同攫取、留存。
“那你今晚...准备睡哪儿?”她闷声追问,声音透过衣料传来,带着点执拗。
“从某人刚才的表现来看,”夏禹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今晚可能得考虑买票回淮州。”
“滚蛋。”柳熙然抬起头,嗔怪地瞪他一眼,“某人不是自称当‘渣男’只图色、不图财么?怎么,这就想跑?”
夏禹闻言低笑,胸腔传来细微的震动。“那怎么办?”他抬手,指尖轻轻拨弄她颊边散落的发丝,“万一...另一位‘唐小姐’今晚也有些需要陪伴的‘脆弱时刻’呢?”
“那就一起睡。”柳熙然说得理直气壮,“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总觉得这姑娘话里藏着别的机锋,却又坦荡得让人无从反驳。
“好。”夏禹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只是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