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台不断嘶鸣的红色电话机。
空气仿佛凝固了。
田城看了一眼李云龙,低声道:“军长,是总司令部。”
李云龙当然知道。除了刘文锋,没人会用这条专线。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混合着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像是刀子一样刮过他的喉咙。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指挥部,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拿起了电话听筒。
“喂。”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情况怎么样?”电话那头,传来刘文锋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
这声音,让李云龙心里无端地升起一股寒意。
他宁愿刘文锋在电话里对他破口大骂,也比这种冷得像冰的语调要好。
“报告总司令,我军对那霸市区的进攻,在第三国民学校受阻。”李云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敌军以平民为掩护,构筑了核心防御工事,我军……伤亡很大。”
“伤亡很大?”刘文锋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伤亡数字。”
李云龙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主攻的六团一营,减员超过百分之六十,基本失去战斗力。后续投入的侦察营和警卫营,也……”
“我不想听过程。”刘文锋打断了他,“我让你带去的是一个军,不是一个慈幼院。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用重炮?”
来了。
李云龙最害怕的问题,还是来了。
他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难道告诉刘文锋,他李云龙不忍心杀那些被当做人盾的平民?告诉他,自己不想当一个屠夫?
在刘文锋面前,这些理由听起来恐怕就像一个笑话。
电话两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只能听到李云龙粗重的呼吸声,和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微弱的电流声。
这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窒息。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刘文锋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冰冷的怒意。
“李云龙,你他娘的什么时候改信佛了?”
“还是说,你在流球开了家善堂,准备普度众生?你忘了在金陵城外,那些鬼子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平民的?你忘了在石庄,那些被开膛破肚的孕妇?你忘了你李云龙自己是怎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刘文锋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李云龙的心上。
“你是个军长!不是他娘的活菩萨!你的仁慈,是在用我们自己士兵的命去换!那五百多个躺在尸袋里的弟兄,就是为你那点可笑的‘规矩’陪葬的!”
李云龙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谈仁慈?他的手上,也沾满了鲜血。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可为什么,当敌人变成孩子和老人的时候,他下不去手?
“我……”李云-龙艰难地开口,想说些什么。
但刘文锋根本不给他机会。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森然、决绝,如同九幽寒冰。
“传我命令。”
李云龙的身体猛地一僵。
“命令你部,立刻对目标区域,坐标xxx,xxx,进行无差别饱和炮击。”
“重复一遍,是无差别。”
“所有炮兵营,所有火箭炮营,调整诸元。我要你在十分钟之内,把那片地方,从地图上彻底抹掉。”
“轰——!”
李云龙的脑子里,仿佛有颗炸弹炸开了。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无差别……炮击?
那意味着,学校里的日军指挥部、顽抗的日军士兵、被洗脑的狂热分子、还有那些真正无辜的、被胁迫的、瑟瑟发抖的平民……所有的一切,都将在炮火中化为齑粉。
一个不留。
他想起了那个在丛林里向王潇磕头讨水的男孩,想起了那个在教室里被刺死的女孩,想起了那个抱着孩子尸体、用黑洞洞的眼睛瞪着他士兵的母亲……
“总司令……”李云龙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那里……那里有上千平民……”
“我知道。”刘文锋的回答,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让人从骨子里感到恐惧的冷酷,“从他们成为我们敌人的人肉盾牌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是平民。他们是障碍,是工具,是必须被清除掉的代价。”
“李云龙,执行命令。”
电话那头,传来了“嘟”的一声轻响。
刘文锋挂断了电话。
李云龙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听筒紧紧地贴在耳边,仿佛那里面还有声音传来。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看着他。
田城的脸上满是震惊和不忍。
那个年轻的作战参谋,脸上也没有了之前的激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和茫然的苍白。
他们都听到了。通过李云龙没有捂严实的听筒,他们都听到了总司令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如同神明判决般的命令。
田城走上前,想从李云龙手里拿过听筒。
“军长……”
李云龙却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中充满了挣扎、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
他看着田城,又扫视了一圈自己的部下。
他看到的是一张张同样在等待他决断的脸。
他是军长。
他是这个军的最高指挥官。
他可以违抗命令吗?
违抗刘文锋的命令?那个一手将他从一个团长提拔到军长位置的男人?那个带领他们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生路的男人?
他不能。
他不敢。
他知道违抗命令的下场。
李云龙缓缓地,放下了听筒。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的炮兵指挥官。那个一直在等待命令的汉子,此刻脸色同样煞白。
李云龙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烧红的炭,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到炮兵指挥官的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犹豫。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个字,一个点头,或者一个手势。
那片人间炼狱,就会迎来最终的审判。
最终,他闭上了眼睛,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无力地,朝那个炮兵指挥官,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