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愕然,掠过她深潭般的眼眸。
他怎么在这里?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驿站内死寂得可怕,只有风沙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墙壁,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那破碎的门洞外,黄沙漫天,混沌一片。
莫安捂着流血的手臂,震惊地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张衍清,又看看自己沉默的师傅,完全不知所措。
柜台下,掌柜和伙计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引来杀身之祸。
张衍清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死死锁在李毓灵脸上,他向前踏了一步,靴底踩在沾血的沙土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这一步,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越过她的脸,落在旁边那张被撞翻的粗木方桌上。
那盏粗陶茶杯滚落在地,幸而未碎,里面浑浊的“茶汤”泼洒了大半,杯底残留的一点液体在尘土中显得更加污浊不堪。
他弯腰。
那只刚刚扼杀了生命、骨节分明却沾满沙尘和暗红血迹的手,异常稳定地伸出,小心翼翼地从沙土中拾起了那只粗陋的茶杯。
他捧着那破碎的杯盏,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步一步,走到李毓灵面前。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血污和沙砾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他站定,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尚未散尽的杀气和风沙的寒意,狂风吹动他散乱的黑发,拂过李毓灵冰冷的颊边。
他缓缓抬起手,将那只残留着一点污浊茶汤的破杯,递到李毓灵眼前。杯沿沾着沙粒和尘土,杯壁上还有他指腹留下的、混着沙粒的血污印痕。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终于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了几个字。
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路追赶的疲惫、方才杀戮的暴戾,和一种压抑到极点的、几乎要碎裂的情绪。
他看着她,赤红的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执拗:“你的茶…”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深潭般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凉了。”
李毓灵眼睫轻颤。
驿站内,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风沙的呜咽是唯一的声音。
破碎的门洞灌入更多的黄沙,打着旋儿,落在那残留着污浊茶汤的杯底,也落在李琨和染血的手上,落在李毓灵素色的衣襟上。
莫安屏住了呼吸,连手臂伤口的疼痛都忘了。
他看着这对峙的两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滋长,几乎要将空气都撕裂。
李毓灵的目光,终于从张衍清那双翻涌着赤红风暴的眼睛,缓缓移向他手中那只粗陋的破杯。
杯底残留的浑浊液体,映着他指缝间干涸发暗的血迹,还有新落进去的细碎的沙粒。
她没有伸手去接。
她的脸上,冰封般的平静依旧,只是那层冰似乎更厚、更冷了。
方才那一丝极淡的愕然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看着那只杯,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沾染了污秽的物件。
许久,久到莫安以为师傅会一直沉默下去,久到张衍清捧着杯的手背青筋都因用力而再次凸起,指节泛出森白。
李毓灵才极其缓慢地抬起眼,重新对上张衍清那双固执地死死盯着她的赤红眼眸。
她的唇瓣微微动了动,吐出的字眼比塞外的寒风更冷冽,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砸在沙地上:
“你怎么在这儿?”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压。
她来沙地这些日子,从京城开始沿路就遇到大大小小不少事儿,李毓灵与莫安都惊险躲过,只有这一次,离死亡是那么近,近的她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这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冷血弯刀是有多么无力。
李毓灵与张衍清都明白这一点。
张衍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天知道他有多怕。
上一次见她,是在什么什么时候,从天地园回来后,他就一直被公务缠身,而李毓灵也在他知道的情况下慢慢地将太傅府的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
他知道她会走。
只是走之前,连个消息都不曾带给他。
张衍清有些落寞。
他与李毓灵是什么关系,还值得她特意留信给自己。
但一想到这,张衍清的呼吸就不免加重。
他不愿意也不想让李毓灵就这样离他越来越远,甚至这一辈子都不再产生交集。
他不想。
张衍清眼底翻腾的赤红风暴骤然一滞,随即被更深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覆盖。
他捧着杯的手,指节捏得更紧,几乎要将那粗陶捏碎,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想怒吼,想质问,想倾诉这一路追赶的艰辛和看到她遇险时肝胆俱裂的恐惧…可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被那冰冷的六个字冻成了坚冰。
就在这时!
“呃啊——!”一声濒死的惨嚎打破了死寂!
是那个被莫安拼死挡住、手臂受伤的沙盗!他趁着这诡异的对峙,强忍剧痛,眼中闪过最后的疯狂与恶毒,竟猛地从地上弹起,手中仅剩的半截断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背对着他的张衍清的后心!
这一掷,凝聚了他所有的怨毒和垂死的反扑!
“公子小心!”莫安瞳孔骤缩,失声惊叫!
李毓灵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如针!
“噗嗤!”
血光冲天而起!
那沙盗掷出断刀的狰狞表情永远凝固在脸上,他的头颅高高飞起,断颈处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如同喷泉,瞬间染红了驿站低矮的屋顶和满是尘土的地面。
无头的尸体摇晃了一下,重重栽倒,溅起大蓬血污。
腥咸滚烫的血点,如同骤雨般,不可避免地溅到了近在咫尺的张衍清脸上、身上,也溅到了他手中那只残破的茶杯里。
“滴答…滴答…”
驿站内,只剩下鲜血滴落的黏腻声响,和风沙永无止境的呜咽。
最后一个沙盗眼见同伴瞬间被斩首,那喷涌的血泉和飞起的头颅彻底摧毁了他最后一丝凶性。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恐惧尖叫,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个破碎的门洞,只想逃离这修罗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