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的钟声隔着三条街就能听见。老太君的八宝香车走在最前,李毓灵的车跟在第三位。经过朱雀街拐角时,她忽然撩开车帘:“蔻枝。”
街边跪着个卖身葬父的少女,粗麻衣上沾着泥浆。
李毓灵让蔻枝送去五两银子,俯身时在少女掌心快速划了几道。少女瞳孔微缩,随即重重磕头:“谢小姐大恩!”
蔻枝去而复返,压着好奇,等到经过城门之际等待的间隙,蔻枝上了马车,她好奇道:“姑娘认识她?”
“前日在粥棚见过。”李毓灵望向窗外。
那少女是张衍清的人,这是昨日在遇仙楼时约定好的,方才她写的是“午时三刻”——张衍清的约见要提前了。
大雄宝殿前香烟缭绕。
老太君跪在蒲团上诵经时,李毓灵注意到蔻枝上前来,在她身后轻轻地替李毓灵抚平衣裙的褶皱。
她借口添香油钱跟着住持转入后殿,老和尚从功德箱底层抽出封信:“张大人让转交的。”
信纸只有巴掌大,上面画着墨务司的平面图。
东北角库房被朱砂圈出,一同给她的还有一块木牌,李毓灵用手拂过木块,是用小楷标注的:已换班,西时三刻。
“姑娘,”住持突然压低声音,“后门有个小沙弥会带路。”
李毓灵将信纸凑近长明灯。
火舌舔上纸角的刹那,她瞥见背面还有半句被烟熏模糊的字,费力看清:“…当心墨中藏剑”。
回到前殿时,老太君正让刘嬷嬷分派斋饭。
李毓灵刚接过食盒,忽见寺门外闪过鹅黄色身影——又是李媛的丫鬟!
这次她身边跟着个戴帷帽的女子,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走路时裙摆翻卷的弧度,分明是上好的云锦。
蔻枝将这些都轻声告诉了李毓灵。
李毓灵忽然想起昨日李晚唤她过去时,说起的那句“你见过张衍清了”,李晚告诉她,是李瑗给江氏送信,被她安插在三房兴央居的人给看到了内容,特意来告诉她。
李瑗知道李毓灵与张衍清在遇仙楼同一间雅间,但她并不知二人谈论了什么,不过就一个张衍清,就足够让人眼红了。
李晚昨日晚上的意味深长浮现在耳边:“你可要小心,别在男女规矩上被人下套,那可真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后半句话李晚没说,京城女子都倾慕张衍清这样才貌双全的人家,可李晚看来并不尽然,他冷血无情,做他的妻子并不会好过,还不如找一位知心人,能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些熨帖的话,不然这长夜漫漫,实在难熬。
“毓灵,”老太君忽然唤她,“过来尝尝这茯苓糕。”
李毓灵乖顺地跪坐一旁,老太君布满皱纹的手将糕点掰成两半,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馅料:“桂花要配枸杞才不燥,你说是不是?”
李毓灵的指尖在案几下悄悄收拢。
这是警告——桂与“贵”同音,老太君在提醒她别碰权贵们的浑水。
也是,李晚能在三房安插人得知李瑗给江氏的信封内容,对老太君来说,这有何难?
老太君的态度是反对的。
反对她与张衍清接触。
或许在老太君看来,这些浑水牵扯到朝堂之事,女子的天地不该在此,而是将后院打理好就行。
譬如太傅府中的事务。
老太君只想李毓灵在后宅大放光彩,朝堂之事,应该由李琨和来才是。
李毓灵垂眸咬了口糕点,甜腻中带着药苦:“祖母教训的是。”
此次出门似乎只为了敲打李毓灵。
午时的更鼓刚敲过第一声,李毓灵已换上枣冬的衣裳溜出偏门。墨务司灰黑色的高墙下,卖馄饨的老汉掀开锅盖,蒸汽腾起时低声道:“东北角门。”
钥匙插入锁孔毫无阻滞。
李毓灵闪身进去的瞬间,听见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透过门缝,她看见李瑗的丫鬟正拽着个穿官服的人说话——蔻枝瞧见了,她在李毓灵的手心处挠了挠。
蔻枝在外把风,李毓灵只身一人进去。
库房走廊幽深如隧道。
按照图纸所示,她数到第七个烛台时停下。本该挂着“松烟库“牌子的地方,现在钉着块新匾:杂料间。
“果然在这里等。”张衍清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李毓灵险些惊叫出声。
转身时发簪划过对方衣襟,带起一缕奇特的香气,是龙涎香混着硝石的味道:只有御书房才用这种熏香。
张衍清不等她开口,直接推开库房门。本该堆满墨锭的架子上,如今整齐码放着账册。他抽出最厚的那本哗啦啦翻到某页:“看这里。”
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裕德三十年的出库记录,其中一行被朱笔圈出:“松烟墨二十锭,赐谢府”。
落款处的印章却模糊不清,像是被人刻意磨损。
“这不是赐墨记录。”张衍清的指尖抚过纸张,“松烟墨专用于玉玺印鉴,谢家没资格用。”她突然顿住——纸页边缘有细小的针孔,拼起来像个“朱”字。
张衍清忽然抓住她手腕往门外带,远处传来铁锁晃动的声响,他迅速吹灭烛火,将她推进两个货架之间的缝隙,让她蹲下。
黑暗中,李毓灵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大人怎么在这?”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
“奉吴尚书之命来取卷宗。”张衍清的声音冷静自持。
脚步声渐渐逼近。
李毓灵屏住呼吸。
她突然发现货架后有个暗格。
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她眼睛微眯,看见暗格里躺着半块墨锭——断面金线闪烁,正是掺了金粉的松烟墨!
“咦?这门怎么开了…”
那声音已到跟前。
李毓灵急中生智,从荷包摸出粒香丸弹向远处。清脆的滚动声果然引开来人,她趁机将暗格里的墨锭塞入袖中。转身时发簪不慎勾住张衍清的玉佩穗子,张衍清身上的味道充斥着她的鼻腔,几乎一下子就让李毓灵有些头晕。
“别动。“他伸出手轻放在李毓灵的头顶,掌下是李毓灵头顶上冰冷的珠翠,“是司礼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