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正厅。
初夏午后的阳光透过高敞的雕花隔扇,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浮动着沉水香宁神的烟气,却压不住那份弥漫在厅堂中的、令人窒息的凝重与焦灼。
贾母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嵌螺钿罗汉榻上,一身深褐色的万字不断头纹褙子,更衬得她面色灰败,神情憔悴。
她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搭在膝上的拐杖龙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洞开的厅门方向,仿佛要将那门外庭院望穿。
贾政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直裰,背着手,在厅中焦躁地踱步。
他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嘴唇紧抿,步伐又重又急,每一次落脚都像砸在紧绷的心弦上。
他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目光触及母亲焦虑的面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化作喉间一声压抑的叹息。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那紧握在身后、微微颤抖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王熙凤穿着石榴红的对襟褙子,扶着腰站在贾母榻侧。
她不时踮脚朝外张望,又强自镇定下来,低声劝慰着贾母:“老太太您千万宽心,陛下既已开了金口,又有大妹妹、三妹妹在宫里求着,环哥儿也亲自去了……必定……必定就快有信儿了!宝玉福大命大,定能平安回来的!”
她的话语更多是顺着老太太的心意安抚,眼神却也带着真切的紧张。
李纨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绫袄,安静地侍立在另一侧,低眉垂眼,温顺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波澜,仿佛厅内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与她无关。
她身边的贾兰,小小年纪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紧紧依偎着母亲,不敢出声。
厅堂下首的锦杌上,端坐着如今已是正经二太太的赵姨娘。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织金缠枝莲纹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赤金点翠的头面,通身的气派已非昔日可比。
然而,此刻她脸上却没有多少扶正后的得意,反而坐得有些僵硬。
她眼神飘忽,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腕上的金镯子,心中更多的是盘算。
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日子可别再被宝玉搅和了。
厅内落针可闻,只有贾政沉重的踱步声,香炉里沉水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贾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外,仿佛要将那青石板路看出个洞来。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念着什么,握着拐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王熙凤看得心焦,正欲再开口劝慰,厅外庭院里陡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
厅内所有人猛地抬头,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门口!
贾母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发出希冀的光,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贾政猛地停下脚步,豁然转身,死死盯住门口,连呼吸都屏住了。
王熙凤扶着贾母的手一紧。
李纨也微微抬起了眼帘。
赵姨娘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只见一个穿着靛青色劲装、腰束革带的年轻身影,步履如风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踏入了荣庆堂正厅!
正是贾环!
这个曾经在府中地位尴尬、形容猥琐的庶子,已然脱胎换骨。
他身姿挺拔,步履沉稳有力,眉宇间褪去了昔日的怯懦阴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磨砺后的干练与沉着。
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额角沁着汗珠,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目光扫过厅内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老太太!父亲!回来了!二哥他……回来了!”
贾环的声音洪亮,带着喘息,却字字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回来了?!”
贾母猛地从榻上撑起身子,声音嘶哑而颤抖,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在哪?!宝玉在哪?!”
贾政一步抢上前,声音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急切,目光灼灼地盯着贾环。
“就在……就在仪门外!内务府的公公亲自押送回来的!”
贾环喘了口气,快速说道,
“车直接到了西角门,儿子得了信就立刻跑回来了!人……人看着还好,就是……就是瘦了些,精神头还行!”
“我的宝玉啊!”
贾母再也支撑不住,老泪纵横,挣扎着就要往门口扑去,
“快!快扶我去!我要看看我的宝玉!”
王熙凤和李纨连忙一左一右搀扶住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老太太。
“老太太您慢点!慢点!人既回来了,就在府里了,您别急!”
王熙凤连声劝着。
贾政听到“内务府押送”、“西角门”、“瘦了”这几个字眼,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情绪,只是死死盯着门口。
就在这时,厅外庭院里再次传来脚步声,比贾环刚才的更杂沓些,伴随着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
“……贾公子,请吧。陛下开恩,允您归家静养,望您谨记圣谕,安守本分,莫要再生事端……”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在两名身着内务府服色的太监“陪同”下,踉跄着出现在荣庆堂那洒满阳光的门槛处。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凝固!
贾宝玉!
他身上还穿着被押走时的那件半旧的月白绫直裰,只是此刻那料子已变得灰扑扑、皱巴巴,沾着说不清的污渍。
身形比离府时瘦削了一大圈,原本圆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衬得颧骨格外突出,下巴上冒出了杂乱的青胡茬。
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毫无血色,嘴唇干裂起皮。
最刺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曾经神采飞扬、顾盼多情的“潋滟秋波”,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茫然,仿佛蒙着一层洗不净的灰尘。
那眼神畏缩地扫过熟悉又陌生的厅堂,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没有聚焦,只有深深的惊惧和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麻木。
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如同惊弓之鸟,又像一截被狂风骤雨摧折后的枯木,了无生气。
阳光从门外倾泻而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那畏光、畏缩的姿态,与他昔日“混世魔王”的张扬判若两人。
“宝……宝玉?”
贾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推开王熙凤和李纨的搀扶,踉跄着向前扑去。
“宝玉!”王熙凤也失声惊呼。
李纨看着宝玉那副惨状,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怜悯,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默默扶着贾母的另一边。
赵姨娘看着宝玉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迅速垂下了眼帘。
贾政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他看着门口那个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儿子,看着他畏缩的姿态,看着他身上那件肮脏破旧的直裰……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下颌绷得死紧,只是死死地盯着宝玉,那眼神里有痛,有怒,有悔,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沉沉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悲凉。
他放在身后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贾环站在父亲身侧,看着二哥的模样,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太多波澜,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他很快收敛了目光,上前一步,对着那两名内监拱手。
“有劳两位公公辛苦一趟。”
内监摆摆手,态度倒还客气。
“贾三爷不必客气。差事已了,咱家这就回去复命了。贾公子已安然送至府上,陛下口谕:即刻圈禁于府内西院佛堂,严加看管,无旨不得擅出。望府上好生照料,莫负圣恩。”
说罢,也不多留,对厅内众人微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内监一走,厅内紧绷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些许,但那份沉重的悲凉却更加弥漫开来。
“宝玉!我的儿啊!”
贾母终于扑到了宝玉面前,枯瘦颤抖的手一把抓住宝玉冰冷僵硬的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你受苦了!你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宝玉被贾母抓住,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空洞的眼睛迟缓地转动了一下,落在贾母布满泪痕的苍老面容上。
他似乎花了极大的力气才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那双空洞的眼中滚落下来,砸在贾母的手背上。
王熙凤也上前,看着宝玉无声落泪的惨状,眼眶微红,跟着劝道。
“宝玉,快别哭了,老太太心疼着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快扶二爷去梳洗歇息!”
贾政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看着老母抱着儿子痛哭,看着儿子那无声落泪的绝望模样……胸中那股翻腾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坝。
他极其缓慢地朝着宝玉的方向,伸出了那只曾无数次举起欲打、此刻却沉重如山的手。
那只布满岁月痕迹、曾握笔批注文章、也曾挥动家法的手,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迟滞,终于,极其艰难地,落在了宝玉瘦削得硌人的肩膀上。
没有斥责,没有怒骂。
贾政的手指深深陷入儿子单薄肩头的衣料里,感受着那布料下嶙峋的骨头和微微的颤抖。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数次,才从紧涩的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嘶哑、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字。
“回来……就好……活着……就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底的湿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既是说给宝玉听,更是说给所有人听。
“环儿!”
贾环立刻上前一步:“父亲。”
“即刻,”
贾政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贾环,又沉沉地落在宝玉身上,
“送你二哥去西院家庙!按陛下旨意,严加看管!一应饮食起居,由你亲自安排可靠人手负责!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更不许他踏出院门一步!”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违逆的严厉。
“是!”
贾环干脆利落地应下,没有丝毫犹豫。
“政儿……”
贾母闻言,抱着宝玉的手紧了紧,似乎有些不忍,但看到儿子那铁青的脸色和决绝的眼神,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只是抱着宝玉哭得更伤心了。
王熙凤连忙打圆场:“老太太,老爷安排得是!送去家庙静养最是妥当,也省得人多口杂扰了宝玉清净。佛祖菩萨跟前,也好让宝玉静静心,养养身子骨。”
她一边说,一边给李纨使眼色,示意她一起劝。
李纨会意,也温声道:“老太太放心,家庙清静,有菩萨保佑,二弟定能早日康复的。”
贾政不再多言,只是对贾环挥了挥手,示意他立刻去办。
那眼神疲惫而沉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了更深的无奈。
贾环会意,对旁边的两个健壮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会意,上前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半搀半架地将依旧无声落泪、眼神空洞的宝玉从贾母怀中“请”了出来。
“二哥,走吧。”
贾环的声音平静无波,率先转身向厅外走去。
宝玉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小厮架着,踉踉跄跄地跟在贾环身后,消失在荣庆堂门外刺眼的阳光里。
厅堂内,只剩下贾母压抑不住的悲泣,王熙凤和李纨低声的劝慰。
贾政背对着众人,望着门外宝玉消失的方向,宽阔的肩膀微微垮塌,背影在初夏的阳光里,显得格外孤寂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