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
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额角深处轻轻攒刺,又像是宿醉未醒的沉重铅块压在眉骨之上。
贾琮在一片混沌的暖意中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明黄帐幔,绣着威严的五爪金龙。
这是凤藻宫,他和黛玉的寝殿。
他试着动了动身体,一股强烈的酸麻感瞬间从手臂蔓延至半边身子,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臂被枕得死死的,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微微侧头,目光下移。
呼吸瞬间一窒。
一张清丽绝伦、犹带稚气的睡颜,近在咫尺,几乎贴着他的颈窝。
是惜春。
她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兽,蜷缩着,整个身子都依偎在他怀里,睡得正沉。
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铺散在明黄的锦被和他的玄色寝衣上,有几缕甚至调皮地拂过他的下颌,带来细微的痒意。
她呼吸均匀绵长,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平日里那份清冷的疏离感在睡梦中荡然无存,只剩下毫无防备的恬静和……一种深深的依赖。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淡淡的阴影,脸颊因为酣睡和残留的酒意,透出淡淡的、诱人的粉色。
贾琮的心,仿佛被这毫无防备的依赖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柔软的疼惜。
是了,昨夜……那个荒唐又放纵的中秋夜宴。
史湘云那丫头一声“不醉不归”,仿佛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闸门。
帝后威严、妃嫔仪态,在那轮圆月和烈酒的催化下,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也放下了帝王的架子,与她们推杯换盏,听着湘云讲笑话,看着探春豪气干云地与人拼酒。
甚至……黛玉也难得地多饮了几杯,双颊绯红,眼波流转间是他许久未见的娇憨明媚。
然后呢?
记忆像断了线的珠子,散落一地,模糊不清。
只记得最后,似乎是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半扶半抱着步履踉跄的黛玉。
后面跟着一群东倒西歪、钗环凌乱的妃嫔姐妹,浩浩荡荡、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这凤藻宫寝殿?
再然后,便是一片漆黑。
看着怀中惜春毫无防备、全然依赖的睡颜,贾琮的目光柔和得不可思议。
自从那次落水惊魂,他在冰冷的池水中将她紧紧抱回岸边,这丫头似乎就对他生出了某种雏鸟般的眷恋。
平日里依旧安静作画,沉默少言,但每每他出现在她身旁,总能捕捉到她偷偷追随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安心。
此刻,这份依赖在醉后的混沌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眼前这张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纯净可爱的小脸,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那微微嘟起的粉唇,像清晨带着露珠的花瓣。
贾琮几乎是鬼使神差地,缓缓低下头,一个极轻、极温柔的吻,如同羽毛拂过,轻轻印在了惜春光洁的额头上。
“嗯……”
怀中的小人儿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嘤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缓缓掀开。
那双总是带着清冷疏离或是专注作画神情的眸子,此刻尚氤氲着一层朦胧的睡意和醉后的迷离。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完全搞清楚身在何处。
然后,她的视线聚焦了。
近在咫尺的,是贾琮深邃的、带着一丝刚睡醒慵懒和未及收回的温柔的眼眸。
惜春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脸颊上的粉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加深,如同上好的胭脂晕染开来,一直红到了耳根。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瞬间充满了羞涩、慌乱,还有一丝……被惊扰好梦的委屈?
然而,预想中的惊叫或者逃离并没有发生。
她只是微微瑟缩了一下,像是被惊到的小兔子,但那双紧紧攥着他衣襟的小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甚至,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她反而更用力地将小脸埋进了他温暖的颈窝,仿佛那里是世界上最安全、最不愿离开的港湾。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身体却诚实得不愿挪动分毫。
这无声的依恋和羞涩的默许,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撩动心弦。
贾琮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递给她。
他收紧手臂,将怀里这温软馨香的小人儿搂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低沉的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醒了?头疼不疼?”
惜春在他怀里极轻地摇了摇头,依旧埋着脸,不肯抬头,只有露出的耳尖红得滴血。
就在这时,寝殿内其他角落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和几声压抑的呻吟。
“唔……”
“头……好痛……”
“这是……哪里?”
贾琮闻声,微微撑起上半身,目光越过怀中的惜春,向宽敞的龙床内侧和床榻下方望去。
这一看,饶是定力如他,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
只见宽大的龙床内侧,黛玉侧卧着,身上盖着半幅锦被,秀眉微蹙,似乎也被头痛困扰。
她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已松散,几缕青丝垂落在颊边,平添了几分慵懒的妩媚。
一只手臂无意识地搭在枕边。
而在黛玉身边不远处,元春也醒了,正一手揉着额角,一手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
她身上的宫装还算整齐,但发髻上的金钗步摇早已歪斜,脸上带着宿醉后的苍白和难以掩饰的窘迫。
当她看到自己竟然和皇后娘娘一同躺在龙床上时,惊得几乎又要倒下去。
视线再往下移。
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此刻却成了临时的“卧榻”。
探春毫无形象地侧躺在地毯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另一条腿还大大咧咧地搭在同样睡在地上的湘云身上。
她眉头紧锁,似乎还在与头痛抗争。
而被她压住一条腿的史湘云,则四仰八叉地躺着,杏眼半睁半闭,嘴里嘟囔着。
“好渴……水……”
她身上的乐妃宫装揉得不成样子,衣襟微敞,露出小片雪白的肌肤,脸颊上还沾着不知何时蹭上的点心屑。
迎春则蜷缩在离床榻稍远的一个角落,抱着一个锦缎靠枕,像只受惊的小鹿,茫然又无措地看着周围混乱的景象,显然还没完全从醉酒中清醒过来,更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整个寝殿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和脂粉香气,混杂着女子们初醒时的慵懒气息。
昔日的端庄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狼狈和一种近乎荒诞的……家的凌乱感。
黛玉也挣扎着坐了起来,揉着额角,目光扫过这“横尸遍野”的景象,最终落在搂着惜春半靠在床头、表情复杂的贾琮脸上。
四目相对,黛玉先是茫然,随即昨夜种种片段涌入脑海,她的脸颊也迅速飞起红霞,眼中闪过一丝羞恼和无奈。
“陛……陛下?”
元春终于挣扎着坐稳,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和极度的尴尬。
她看看自己,又看看床上的帝后和惜春,再看看地上的“惨状”,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探春似乎被元春的声音彻底惊醒,猛地睁开眼,看到自己腿搭在湘云身上,又看看周围环境,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褪尽。
“这……我们……”
她触电般收回腿,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头晕和手脚酸软,又跌坐回去。
“哎呀!谁压我腿!”
湘云被探春的动作带醒,不满地嘟囔,揉着眼睛坐起来,茫然四顾,
“咦?这是哪儿?”
她看到近在咫尺的探春,再看到床上表情各异的帝后和惜春,最后看到角落里抱着枕头、一脸无辜的迎春。
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杏眼猛地瞪圆,张大了嘴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呀——!”
这声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彻底打破了寝殿内微妙的寂静和尴尬。
惜春在贾琮怀里缩得更紧了,恨不得整个人都藏起来。
黛玉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
元春和探春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迎春被湘云的叫声吓得一哆嗦,抱紧了怀里的靠枕。
贾琮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或羞窘、或茫然、或懊恼的娇颜,看着这颠覆了所有宫廷仪轨的混乱清晨,昨夜放纵的荒唐感再次涌上心头,伴随着宿醉的头痛,让他忍不住又想叹气又想笑。
他低头,看着怀中鸵鸟般埋着头的惜春,又抬眼扫过这满殿的“狼藉”,最终目光落在强作镇定的黛玉脸上。
他清了清因为宿醉而有些干涩的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满室的尴尬。
“咳……常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一丝纵容,还有一丝……认命般的笑意。
“传水。准备醒酒汤。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和床上的众女,唇角那抹笑意加深,
“宣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