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犹在,皇帝就这样当众揭发了云宛的身份。
多年来她小心翼翼隐藏并在人前用心维护的秘密,就这样显于人前,是云宛之前没有想过的事情。
但是之前没有想过,不代表刚刚她没有想过。
在秦王一行人被禁军带走的时候,她心内畅快,因而多看了一眼这个构陷自己父亲罪名,并致使自己全家惨死的始作俑者,真正落败的模样。
可在她抬眸那一瞬间,她也同时感受到了另一道来自内殿的审视的目光,
那里有惊疑,有探究,有愤怒,有了然,
但是最终化作一道冰冷的寒刀,用力扎到自己的身上。
这么复杂的情绪,只能来自认识自己父亲的皇帝。
他,认出自己来了!
因为云宛今日穿着薄甲,面上脂粉全脱,
林砚的叙述里,说到了自己父亲案子的起因结果。
皇帝定然会想起一些关于父亲的过往事情。
而,云宛的眼睛与父亲云鹤有七八分相似,
平日里她穿着官服,并不会引起皇帝的联想,
但是战甲却很容易让皇帝透过自己的这双眼睛,看出来自己是云鹤的女儿,
可是,云鹤的女儿,却长着连钰的脸。
顺理成章的,皇帝必然能够猜到自己的身份。
但是,云宛却并不惊慌。
鬼谷老人还在这里,皇帝见识过他的本事,
而鬼谷老人又毫不掩饰他与云宛之间的关系,
皇帝就算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也不会令人当众抓捕自己。
然而,以皇帝小心眼的性子,又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因此,云宛猜测,皇帝只会在暗中想办法。
大概率会选择暗杀,那么自己出宫之后就可以遁走,大臻的内奸已经被剔除,她并不再留恋朝堂。
可皇帝的做法却出乎云宛预料,他竟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揭发自己的身份,她一时间没有猜透皇帝的想法,
但无论皇帝心内是什么思虑,他必然不会当众对自己发难,这点云宛还是有把握的。
只要知道这一点,云宛不介意接下皇帝抛过来的山芋,看看这到底是生的熟的,甜的还是苦的。
云宛干脆的俯身跪下,薄甲触地的时候,甲片和地面触碰,扬起两声不一样的脆响。
“臣在!”
着装和声音都是毫不掩饰的本来状态,她这一声便是当众承认了连钰的身份,
出入朝堂多年,料理过如斯大案,为云鹤全心翻案的刑部侍郎连钰,竟然是女儿身!
她身后的百官一阵窸窣后归于安静,云宛目光朝下,静静等候皇帝接下来的声音,或者动作。
一双金丝云履缓缓的走进云宛的视线,唯有皇帝才有资格穿的明黄色寝衣裤腿,松散的套在靴筒里面,
“好孩子,你和你父亲云鹤一样骁勇,多亏你,这次皇城才没有收到外敌的侵害。”
云宛自觉是一只厉害的公鸡,但是走到面前的黄鼠狼这么称赞自己,里面的阴谋味道有些呛人,让她明智的选择缄口。
“你父亲冤屈这么多年,朕却连一个补偿都没有,你心里定然很委屈吧?”
“陛下……”
云宛欲开口,被皇帝伸手打断,
“你不用否认,朕都知道。
诶,你放心,朕都会给云家补上的。
沈飞说,这案子你一直在暗中调查,既然你是最了解案情的,那便继续负责吧,
惩治凶手,朕也好叫太子夫妇入土为安。”
“都下去吧,珩儿,陪朕去看看太子。”
皇帝声音暗哑,他一口气将话说完,不给任何人再开口的机会,带着皇孙离殿而去。
云宛沉声应诺之后,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进京不过三年多的时间,
皇帝竟在这短短时间内,如此快速的衰老了,蹒跚的背影扶着年轻的皇孙走出宫苑,
百官也不好继续留在皇帝的寝殿院中,互相看着,想要离去,却又迟迟未曾真正付诸行动。
刚才云宛承认身份的举动,实在是给眼前的官员们心中,造成了不小的震动,
一道道好奇的询问的探究的鄙视的目光投射过来,那些目光的主人,却没有一人迈出向自己求证的脚步。
冲击太大是一回事,不知如何开口是一回事,现在实在太饿脑子动不了也是一个原因。
总之,他们踌躇不前却又不甘于立刻放弃,这看着不知所措的模样,多少有点想要云宛出言安慰的味道。
但云宛连皇帝的态度都不甚在意,更何况这群大部分官阶在自己之下的同僚?
她转过身,一股混杂着泥土和松木清香的气息快速飘到身侧,
“你受了好多伤。”
轻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一双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从宽大的蓝色广袖中伸出来,抚住她胳膊上的血迹,
“没事,皮外伤而已。”
云宛微笑的开口,言罢,泥土和松木的清香中,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道,冲进云宛鼻间,
她眉头一皱,抬手便要检查钟白的身上,
在被官服宽大的袖子覆盖着的小臂中间,有一处被棉布草草包扎着的伤口,
血已经干涸,但是看棉布包扎的范围和颜色,不难看出,当初的伤口应该不小。
钟白将袖子拉下来,淡笑着打消她的担忧,
“无事,也是皮外伤。”
这几日宫内宫外都是危机四伏,
她在战场,他亦是,
一处明枪,一处暗箭,
两边都应对的不轻松。
所幸,现在两边的危机都解决了,
他们也都还好好的活着,这就已经很好了。
“先回去吧。”
云宛握住钟白的手腕,唤着在一旁等了许久的鬼谷老人,一起抬步往外走。
三人加上钟首辅走在前,剩余百官推推搡搡,亦步亦趋的跟着四人在后,
在天子离开盏茶时间内,乾宁殿的宫苑,再次恢复了平静。
皇子遇刺案,云宛在抵御乌奴的时候已经查清,甚至连刑部还没有知晓的太子妃被杀案,她也已经锁定了凶手。
这个凶手十分出乎众人预料,但,对于云宛来说,却又没那么意外。
盖因这个凶手实际是出自自己府上,不,是出自连宅!
她很熟悉,也认识。
这是秦王埋在自己宅子里长达两年的一枚棋子,
这个人不止杀了太子妃,甚至连五皇子也是这个人杀的,
之后,此人又一路往秦王宅邸而去,演了那一场刺杀的戏码之后,
便引着左聿往连宅追来。
云宛一直没有发现这枚棋子,一方面是这颗棋子实在太擅长伪装,从未做出引人怀疑的行为,
还一个原因就是,她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在关键时机,给连钰致命一击。
因为连钰断了秦王许多得力的手脚,
之后又破坏了秦王和乌奴的第一次私下合作,使得赤合王子在秦王手上趁机谋了不少好处。
秦王对连钰恨之入骨,他耐心有限,但是却要求这枚棋子务必沉下心来,彻底取信于连钰,
方才会派任务给他。
如果不是连钰提前感觉到了不对劲,及时回府中安排了替身,
恐怕此次天牢之行,还真的能够叫秦王“报仇雪恨”,顺便完成他得到皇位的计划呢!
云宛穿着绯色官服,听着眼前人仔细的叙述自己作案的所有过程,
那张脸她很熟悉,此刻的神色却是那般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