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梅迪奇思索到,是某个神只的化身?不,神灵不会散布恐惧,而她只能是某个邪神或是邪神爪牙。他飞速地爬下哨塔,朝着北港码头奔跑。果不其然,这只是又一个梦境,昔日繁闹的码头如今空无一人,那些密密匝匝停泊在码头栈道边的商船桨帆船,亦不见影踪,整个港口一幅落魄景象,尽显萧索。
正当他踌躇之际,海面霍地掀起了一股巨浪,黑色的海水霎时间遮蔽了半片天空,继而朝着码头袭来。梅迪奇当即转身,向着远离港口的主岛中心狂奔,身后则是如千军万马般的潮水迅速冲毁、淹没房屋楼宇。
起始镇就在眼前,正蒙阴于高耸的了望台巨岩之下。只要海水袭来,他想,整个市镇或者整个主岛都将被淹没,唯独巨岩上那座仍在修造的大理石建筑能够幸存。我可以偷偷地上去,他边跑边思忖到。梅迪奇曾躲过所有人的耳目独自潜上了望台巨岩,并在总督的宫殿外躲藏了一天,于第二日的深夜再潜回起始镇。因此他对于如何上了望台巨岩已是轻车熟路,况且这是个梦,根本没有人把守,他大可以大摇大摆地从盘绕石阶登上岩顶。
然而当他到了起始镇却被眼前所见怔住了。起始镇像是遭遇了一场浩劫,那些或是破败或是规整的漂亮房屋都消失不见,如今成了一片空阔的平地,其上随处可见堆砌的骷髅,以及骇人的碎裂头颅。梅迪奇犯了难,往前是森森白骨,而身后又是穷追不舍的黑色海水。不,实际上能够选择的答案已经显而易见,骷髅只是内心的恐惧,而海水浪潮则会立即夺去生命。
他只是稍许犹豫,便向前迈出了一步,结果起始镇空阔的平地上突然传来一阵“咯啦啦”的异响,他又走了一步,声音便又一次响起。他扫视了平地,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但身后的黑水不会因他犹豫而停下。他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拔开腿向着通往巨岩顶的石阶猛跑。结果刚跑出两步,脚下的土地便如砖瓦般碎裂,然后开始向下坠落。
他没有脱离这个梦境。当醒来后,他发现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痛楚伴随着灼烧仿佛已深入骨髓,而更糟糕的是,他的周围到处都是碎裂的白骨与头颅。
噩梦。他四肢颤抖着从碎骨堆中爬起,然后眺向远处。氤氲的浓雾让他的视线受阻,但他却可以清晰地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他循着这不间断的浪声而去,一路之上尽是凋败的褐草,偶尔有几棵树也已枯萎折倒,阻挡去路,仿佛在说:“不要再往前走了,一切试图靠近之物必将死亡。”
但它不会告诉我那里有什么,梅迪奇暗想,是大海?是深渊?还是死亡?亦或者黑山羊就在那里等我。而那才是吸引他继续前行的关键。
风愈来愈猛烈,却依旧无法吹散弥漫着的浓雾。海浪之声在强风的推波助澜下仿若某个神只发出的雷霆怒吼,震慑着一切试图接近祂的人与物。但不知为何,先前还因为骷髅而颤抖恐惧的梅迪奇,现在的内心却毫无波澜,甚至想要一窥究竟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当黑水冲刷过他光溜溜的脚面,大地在脚下戛然而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遍布着高高低低,各式各样礁石的海湾,没有死亡,没有黑山羊,也没有神只,只有大海,一望无际充溢着漆黑的大海。
这里并非他熟悉的星辰群岛。起初他只是茫然的凝望大海,久站后他逐渐感到不自在,似有一双眼睛在身后窥视自己。而后这种感觉又进一步增强,不但是有一双眼睛,更像是有一个人在他身后来回奔跑。可当他回过身去,那里只有氤氲不散的黑暗与浓雾,根本没有人,当然也看不到有人在泥泞中留下的脚印。
来自那双眼睛的压迫感陡然变强,压得梅迪奇胸口窒闷,双腿疲软。神之眼,他猛然想起那颗亘古永恒的紫色星辰,结果一抬头,西方的天空中什么都没有。力量慢慢泄去,他无力地趴倒在泥泞之中,身上的温度随即也渐渐流逝。
好冷,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想到,好冷。他多么希望在这个时候能够得到来自黑山羊的力量,那份力量让人燥热,正好抵消此刻身上的寒冷。可是黑山羊再也没有出现过。也好,他的意识逐渐迷乱,在这个梦境中死亡后,我是否就能醒来了?之后我会在哪呢?新王堡的宽敞的卧室?峦石城阴冷的宝库?还是星辰群岛那个黑暗的地窖?
混沌之中时间变得不可测,无意识的它游弋于虚幻空间。直到某个节点,他突然感知到了来自混沌之外的信号,因此,虚幻空间霎时间崩塌,黑暗秩序于混沌之中重铸。意识正在一点一点恢复,从他能够听到黑暗深处传来的某个声音便能证明这点,但这离他重塑完整意识仍然相去甚远。于是,他就像黑暗孳生,伴随着黑暗的涌溢而不断壮大、完善。终于到了那一刻,他听清楚了声音,那是一个充满着阳刚之气的声音,却用轻柔地口吻呼唤:“父亲,父亲……”接下来,有更多混杂的人声出现,它们像是交织在一起的乐章,又像是两个天然对立的矛盾双方相互对抗。到最后,这些纷杂又复平息,黑暗虚空一如它一直以来的那样静谧死寂。
但是他的意识中仍有保留着某种劲头,这本就不该是他长久滞留的地方,它只是他逃过瞥视与压迫的避难之所,他还留存着意识,他是伊戈尔,是梅迪奇,或者,也可能是黑山羊。但无论如何,这个虚无的梦境该结束了。
周围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死亡的气息,不知为何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来自尸体的味道。房间内昏暗又温热,更是死一般的寂静。为何连蜡烛都熄灭了,他有些疲惫地想着,大门突然开启。
烛火慢慢悠悠地朝他飘来,旋即一张被冻得红扑扑的少女脸蛋在火光中隐现,但紧接着这张冻僵了的脸上便浮现了惊恐之色。“他,他,他……”少女惊叫着,向后退去,然后弃置蜡烛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