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的人群依旧停留在研究所的大门外,只不过那一张张标识背后的脸上早已被恐惧与迷茫占据。
天空灰暗,看不见任何颜色,仿佛是一卷黑白胶片里的景象。研究所附近的街道完全停电,唯有不远处的观测塔还亮着点点灯火。
李琪走出研究所的大门,坐在地上的群众立刻站起,目露凶光盯着这位研究所的年轻科研者。只不过那愤怒已经变成了恐惧下为了获得安全感的掩饰。
“你们很久没有吃饭了吧,我们这里有水和食物....”
“不要再装出那副假惺惺的样子!”立刻有上头的青年怒喝道,只不过他的声音却被更多需要补给的人们给淹没。
李琪伸出手,安抚着众人:“不要争抢,有序领取,我们的同事马上会把物资运送出来,大家排好队。”
几天前,西北节点城的数座观测塔凭空消失,大半的城区瞬间淹没在失序现象之下。而作为重要科研院所,研究所位于一座观测塔的附近,至少此刻,这座观测塔还在正常运行。
正如西北节点城是世界的孤岛,在现在,研究所仿佛也成了节点城的一片孤岛,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水电全部被切断,有自告奋勇的强观测者向观测塔作用范围外走去,却都没有再回来。
只有特殊的四级失序现象和五级失序现象才有能力覆盖观测塔引发的三级时间失序,并引发复合失序现象。这也就意味着,在研究所外吞噬着西北节点城的失序现象最少都是四级。
这是一个极为恐怖的等级,四级强观测者只能在其中维持自身的有序,而即便是五级强观测者也无法令四级失序现象完全坍缩,更不用说在五级之下的其他观测者。
食物和水被有序地分发给研究所外的人群,同样在附近这座观测塔庇护下的居民也逐渐向研究所汇集,一道道人流从大街小巷汇聚,他们神情木讷,跟随着这条流淌的河流向研究所缓步走来。
“李琪姐,我们的物资也不够了.....”研究所的同事看着门口越来越多的人,小声提醒着。
“分出去吧,留着这些也没有用。”
身着工装的工人捧着馒头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带着孩子的母亲小口小口地给孩子嘴里送着白粥,老人们靠着铁栏杆席地而坐,而更多的人只是用希冀的目光看向分发食物的男同事们。
“西北节点城……要沦陷了吗?我们……要死了吗?”人群中,一个微弱颤抖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恐慌的涟漪。几个被运动洗脑、习惯性寻找动摇者的青年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撸起袖子,眼神凶狠地搜寻声音来源。
他们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人群最前方的李琪身上,落在了她那身象征着知识和权威的白大褂和胸牌上。旧日的狂热似乎有死灰复燃的迹象,研究所的同事立刻紧张地用身体挡在李琪面前。
“是我说的!你们朝我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猛地站起来,脸上混杂着恐惧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狂怒,“你们是傻子!我可不是傻子!看看外面!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塔呢?那么多塔呢?!都没了!你们还在盲目自信什么?!西北节点城要没了!我们失败了!彻彻底底的失败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
“这都多久了?节点城的救援呢?影子都没见到!这说明什么?说明外面的情况比我们这里还要糟!还要绝望!我们被抛弃了!被困在这里等死!你们还不明白吗?!”
“我知道了……都是那群末日论者!是他们摧毁了观测塔,才让这些鬼东西……”
“放屁!上百米的钢铁巨塔,一瞬间就没了!那是人能办到的事吗?!是失序!是更高等级的失序!你们这群白痴!智障!还在内斗!!”
现场瞬间炸开了锅。指责、咒骂、推搡、辩解……声音混杂成一片刺耳的噪音。有人打翻了盛粥的碗,滚烫的液体溅在哭泣的孩子身上,母亲的哀求被淹没在愤怒的咆哮中。绝望如同实质的毒气,在人群中弥漫。
天再一次黑了,节点城依旧没有派遣任何救援,这座观测塔范围的物资消耗殆尽,在没有电力的夜晚,多少人用身体相拥躲避着彻骨的寒冷。
争吵最终在饥渴、寒冷和深入灵魂的疲惫中偃旗息鼓。死寂,比黑暗更沉重的死寂,笼罩了所有人。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远处观测塔顶端那几点幽蓝的微光,每一只耳朵都捕捉着它运行时发出的、微弱而稳定的嗡鸣。
“啊啊啊啊啊!”有人嚎叫着冲向观测塔的观测范围外,在越过那道漆黑的失序边界后消失不见。
疯狂在压抑中滋生,暴力在恐惧中降临,当天光亮起,研究所的大门外,躺着两具血液已经凝固的尸体。
“死人了!死人了!”
节点城的救援不会来了,在失序边界外的城区也许早已经毁灭,他们也会在不久的未来死去。
可他们并未死去,探照灯照亮了那道漆黑的边界,光明如墨水在水中晕开般融蚀了四级失序边界,数不清的人们从边界穿过,他们背负着行囊,在寒风中缓慢前行。
而在这群人的中间,一位男人裹着厚重的大衣,手中提着手提灯,那灯光模糊了他的面孔,让他的面庞变得柔和。
观测塔下的幸存者纷纷抬头望去,却见男人缓缓放下提灯,让面容露出。
有孩子大声指着他说:是床板上的人!
无数的标识牌散落在地,被充做幸存者的床垫,那些牌子上印刷着洛苏的大头照,恶毒到不忍直视的咒骂遍布其上。
“和我们离开,西北节点城沦陷了。”他陈述着残酷的事实,目光扫过那些散落在地、印着自己照片的牌子,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这座观测塔撑不了太久,想活着就跟上我们。”
无人反应,他们动作呆滞,张大嘴巴望着眼前的男人。
“我是五级强观测者,我会尽力保证你们活下去。”
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洛苏的队伍并未停留,他从两侧的人群中走过,带着身后的跟随者。紧跟着,越来越多的人站起,看向这位降临于此的男人。
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人群中开始有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先是几个,然后是十几个,几十个……他们的眼神依旧迷茫,动作僵硬而迟疑,但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挪动。有人下意识地丢掉了手中紧握的咒骂洛苏的牌子,仿佛丢掉了某种沉重的枷锁,然后蹒跚地、试探性地,汇入了洛苏队伍的最末尾。
“捡起那些牌子。”洛苏晃着手里的灯,他的神情疲惫,眼皮耷拉着,“我们要有柴烧。”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支队伍,他们早已无法思考只能听从着洛苏的指示,怀中抱着印刷着洛苏照片的标识牌,街道上逐渐聚起了长流,向远处走去。
火,燃起来了,就在队伍行进的道路两侧。
印着洛苏照片、写满污言秽语的标识牌,被投入了临时点燃的火堆。
纸张和劣质塑料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洛苏的面容在跳跃的火舌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橘红色的火焰在寒风中顽强地摇曳、升腾,散发出久违的、令人心安的温暖。
火光映亮了幸存者们麻木而疲惫的脸庞,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也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跳动着光与热的尾迹。
终于有人提问,他们要去哪里?
“去西南节点城,距离我们最近的节点城!”
他们能走到吗?
“我们别无他法。”
城区早已被失序现象覆盖,这是四级存在失序现象,物体在物质世界的“存在”发生了失序,表现为城区的设施突兀的消失在物质世界。
西北节点城化作一片虚空,街道、汽车、大楼甚至还有空气,都在四级的失序下进入无序状态,无数建设者这么多年的建设居然在短短几天消失不见,失序所及之处,一切归于虚无。
可当一支准备远行的队伍穿过荒芜的城市之时,虚无的真空被瞬间灌满了酣甜的空气,消失的道路重新浮现在远行队伍的脚下,他们在失序的城市中前行。
队伍愈发庞大,西北节点城最后的幸存者围绕在名为洛苏的观测者身旁,簇拥着他向前走去。
又有人向他提问,他们会活下去吗?
“我们会走下去。”
“我们会到达西南节点城,我们会活着!”
低沉干瘪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