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先前洛苏遭受审查,苏姥爷所在的小学为了避免造成负面影响,便把这位退休后重新上岗的老先生请回了家。说好听点是叫“请”,说难听点其实就是撤职。
并且在苏姥爷打算回学校探望学生时正巧遇上家长会,他竟被学校保安关在保安室数个小时,以防止被学生家长看见。姥爷为此郁闷至极,回家后还旧疾复发,大病了一场。
洛苏后来前往学校质询,校长也亲自登门致歉,但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是洛苏的处境影响了姥爷。
自那之后,姥爷的身体便一直都不好,平日里有气无力,常常卧床休息,或许此前就有生病的迹象,只是姥爷为了教书,也便没有顾及那么多。
但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旦病倒,病情的发展速度往往会令人猝不及防,而且西北节点城的医疗水平也并不如失序纪元前那般,利用失序现象进行医疗的技术也还未成熟。
洛苏自然是不能正大光明地从正门离去的,为了让他不被游行的群众抓住泄愤,周围的同事只好将其乔装打扮,让洛苏藏在运送厨余垃圾的货车里出了研究所。
“洛老师,我跟您出去!”符仕德把司机从驾驶座上扯下,自己坐了上去。
“胡闹,你有考虑过违反规定随意外出的后果吗?我很看好你,不要被这种事情影响前途。”
符仕德加重语气:“老师,您还在跟我说什么!赶快上车,苏老先生还在医院呢!”
洛苏本就处于焦急的状态,此刻也无法再顾太多,只好双腿一蹬,翻进了货车的车斗。
车斗里堆满了厨余垃圾,臭烘烘的液体沾染了洛苏的衣服。随着车斗一阵抖动,洛苏能感觉到自己正从人群的包围中驶离。
隐隐约约中,他能听到有人在喊,要拦下这辆货车。万幸的是,并没有人真的出手拦下这辆满是肮脏油渍的厨余垃圾车。
西北节点城内有固定的垃圾处理点,在这个袭击事件频发的关头,他们自然是无法驾驶这辆车大摇大摆地前往军区医院的,那一定会在半路被军警当作极端分子拦住。
在人烟相对稀少的位置,洛苏从车斗中爬出,跌跌撞撞地前往最近的轨道车站。
西北节点城的医院按照相关规定,必须设置临终病房,主要目的并不是给予病人关怀,而是为了防止重病死亡者的弱观测效应造成危害。只是重点医院的临终病房有限,大部分病重患者还是会被转移至节点城边缘的安置区域。
以洛苏的身份,申请下军区医院的临终病房并不困难。
他用尽自己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洛苏找到了病床上的姥爷,姥爷平躺在床上,嘴唇翕动,面容很是痛苦,发出轻微的痛呼。
进入病房前,医生已经给洛苏下了最终通知书,洛苏深吸一口气,坐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他轻轻握起姥爷如同枯槁的手,上面遍布着斑点和皱纹。
“洛苏,今天下班得早哇。”
“嗯。”洛苏身体前倾,尽量让自己出现在姥爷那双开始黯淡的眼瞳中,“我下班了。”
“所以你有时间陪我这个老头子看会儿电影了?”
“您想看什么电影,我不忙了,我能陪您一直看....”
洛苏记得姥爷走的那天,他们爷孙俩在病房中看了一天的电影,那电影是一部很老的港片,片源还是从电影院借来的。是个爱情故事,讲述的是男女主在一棵海棠树下相爱,故事很感人,音乐很好听。
他突然好后悔,这些年来没有好好陪伴这位老人,没有尽孝道。他的时间全部贡献给了工作。
姥爷在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洛苏,他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就是当了大科学家的姥爷。
姥爷走了,对于这个时代的老人而言,姥爷已经足够长寿,但那是洛苏的姥爷,不是冰冷的统计学数据。苏姥爷下葬的那天,洛苏并没有到场,因为他擅自离开研究所被批蓄意逃脱审查,这般举动的后果就是他被禁足。
姥爷的丧事全是邻居帮忙操办的,邻里乡亲们都很喜欢这位乐呵呵的老头,葬礼的那天来了乌泱泱一片人为姥爷送行,据说他的学生们甚至翘课来为这位老人送行。
可是反末日思潮的游行队伍将对洛苏的怨气宣泄在了这位逝者之上,他们在得知洛苏因逃脱审查被捕后更是群情激奋,举着痛批洛苏的横幅围在灵堂外围,里头是众人的抽噎声,外头是刺耳的批判声,一墙之隔,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个疯狂的时代里,连逝者都无法得到安宁。
洛苏所居住的社区是节点城为科研工作者安排的生活场所,这里居住着众多科研工作者,这点正好激起了游行队伍的群愤。
“这群科学败类要害死我们所有人,我们要保卫节点城!保卫我们的家园!”
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在人群的推搡下发出尖锐的呻吟。有人抡起街边碎砖砸碎了灵堂窗玻璃,飞溅的玻璃渣落在送行学生的肩头。
“可耻啊!你们真是可耻啊!”张老师指着鼻子痛骂道,她捂着胸口,近乎怒到喘不过气,“我们建设这座城市的时候你们在哪!?你们怎么敢去辱骂为了节点城奉献一切的科学家!”
“末日论者的走狗不配称为科学家!”
“洛苏这种悲观分子居然能够身居高位,我们的命运不该被攥在不相信人类的家伙手里!”
他们高声呼唤,他们代表着节点城的正义,为了口中崇高的目标而战斗。他们审判着一位位素不相识的科研工作者与公职人员,他们甚至在审判着自己队伍中的成员。
当军警赶到制止这场骚动时,整个社区已经被涌动的人潮和刺目的标语占领,守在灵堂前的邻居们大多都已经挂彩。
葬礼的事情传到洛苏的耳中时已经是第三天,他的姥爷已经下葬三天,他却还被关在这间狭窄逼仄的房间中。
“洛苏,你后悔吗?”同样被关在这里的宁戴随口问道,“浪费了与亲人团聚的时光,就为了这群把你关进这里的人?”
见洛苏闭着眼不说话,宁戴不在意地笑着:“你啊,你是不会后悔的,你弯弯绕绕,嘴里没一句实话。我就直说了,我真是他妈的后悔死了!”
“呼~畅快!”
“去他妈的,当初建设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可觉得自己是英雄,他们也都把我当英雄。但你看看现在,我们这种人算什么东西?”
“我们不被需要了,是条狗都能来踩我们一下。”宁戴一屁股挪到洛苏身边,“等他们需要我们的时候,又要乖乖摇起尾巴过来。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最重要?当然是失序现象掉下来了,砸疼他们了,看他们还喘不喘!”
宁戴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和洛苏凑得很近,几乎鼻子贴鼻子地看着洛苏。
洛苏睁开眼,看见了那双戏谑的眼睛。
“咱们好好等着,失序现象要砸下来了。”
今年的西北格外寒冷,在节点城开始集体供暖的同一天,“圭臬”观测塔的主体结构凭空消失了百分之八十七。
入冬之际,西北节点城的沦陷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