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寿院。
王婆子正给老夫人布菜,门口丫鬟那声“老爷回府了”顺着穿堂风飘进来时,她手里的银箸顿了顿,眼风飞快地扫向桌上的三人。
心里暗骂刚来的丫头就是不懂事。
老爷哪回出外差回来后,不是脚刚沾地就往夫人院里去?
老夫人的脸色僵硬了一瞬,顾忌到孙儿韩川在陪她用饭,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只半晌才开口道:“知道了,让人去给青梧备好晚饭和热水。”
周蓉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尴尬,或者说她是故意要让这尴尬继续下去。
只见她抬起头,一脸娇俏看着老夫人,说道:“外祖母,按照周妈妈教给我的礼来说,舅父回来后理应先来竹寿院才对。”
韩川的脸色在丫鬟传来那声“老爷回府了”之后,本来就有些微红。
又听周蓉如此说,他连忙放下正在喝汤的碗,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表妹,不可议论长辈。”
“我知道,我要讲规矩对不对?怎么没人教舅母规矩?”周蓉小声嘀咕道。
这声音虽小,但房间内的人都听到了。
一时之间,满室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等更晚些时,竹寿院内室里。
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盏清茶,对正在打理床铺的王妈妈抱怨道:“门房眼瞅着青梧风尘仆仆跨进院门,怕是回来后连茶都没顾上喝,径直就往安娘的院里去了。”
王婆子就知道老夫人在饭桌上那些没发出的火气,早晚都得发出来。
每每老爷外出办差,回来后都要发生这一遭。
只是以前老夫人都是同老太爷抱怨夫人,现在跟着她来说道。
“当初我就说安娘不行,且不说门第低,还有满肚子的心眼,偏偏老爷和青梧都说好。你看现在,青梧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
“怎么没直接没了?真要有那一天,我倒要挑个三从四德的,断不择个像她这般不孝婆母、嫉妒的妇人。”
眼瞅着老夫人越说越过分,王婆子心里暗暗叫苦。
她赶紧将床上面的最后一个褶子拍打好,转身凑过去给老夫人续上茶。
只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委婉劝道:“恐怕老爷是听说了夫人重病的事,才会如此。”
听到王婆子提起重病的事,老夫人的脸色并没有丝毫变化。
对她拦住墨夏让人送去给韩青梧的书信,是有半点的不自在都没有。
端起茶杯,轻轻吹去表面的热气,抿了一口。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那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不只是人好好的,身上还扎了刺呢。”
王婆子赶忙笑着说道:“大公子才学出众,而且对老夫人您更是孝顺有加。这可是哪家老夫人都比不上的!”
要不是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多年,自己都不知如何接话。
果然,一提到大公子,老夫人的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
“川儿自是处处都好,只是可惜有那么个娘。”
王婆子见状,心中稍安,接着用夸张的语气说道:“日后大公子得了状元,老夫人岂不是状元的祖母?您可还得为大公子择新妇掌眼呢!”
老夫人听后面上带笑,却仍嘟囔着:“是啊,我倒要看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
次日一早。
老夫人听下人说韩青梧请了京城几位有名的大夫来府上,给长安把脉诊治,又吃了心。
连最得她心的王婆子都哄不好。
韩青梧刚下朝回府,脚步未及踏入垂花门,就见两个眼熟的婆子候在影壁旁。
昨日他请来的那些人,无一人敢在图纸上添笔。
甚至连父亲病逝前特意请来的刘先生都说自己才疏学浅,只道哪怕是请重金,也要让绘图的人继续画下去。
所以他现在是急着想知道长安脑子是否能好转、日后还能不能再提笔绘图,只想当做没看到这两人。
可惜,被为首的婆子上前拦住了去路。
“老爷。”
那婆子福了福身,语气带着几分急切,“老夫人这会子正等着您呢,说是有要紧事商议,让您回府就先去竹寿院一趟。”
韩青梧目光下意识朝正院的方向瞥了眼,终究还是按捺下心头的急切,沉声道:“知道了。”
可刚到竹寿院的外面,韩青梧就看到里面站着几位陌生的姑娘。
意识到还是那一套老调重弹,他本想转身就走。可想到此次回来还未来过竹寿院,还是跨进竹寿院的门槛。
廊下的风带着几分草木清气,却吹不散他满心的急躁。
在正厅坐下后,韩青梧对老夫人说出话的也带着应付。
“娘,我得忙上一阵子,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老夫人眼皮都没抬,冷哼一声:“忙?你再忙也没忘了往哪里跑。只是我看,你是快不记得竹寿院的大门朝哪里开了。”
“哪里的话,儿子让随文送过来那些东西,娘用着可还行?”
“不说那些,我也不跟你绕弯子。院子里那几位都是我挑出来身子骨康健,纳进来给你开枝散叶。”
开枝散叶?
现在安娘的脑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好,韩青梧感觉自己都一个头两个大,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何况,安娘爱惨了自己,以往每每听说纳妾的事都强忍着伤心,但之后总得小病几日,无力替他解决难题。
眼下这等情况,他娘这哪里是给他纳妾,分明是在给他添堵。
“娘,今日先不说这些,我还有公务。”
老夫人见韩青梧抬腿要走,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她猛地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摔,只听“砰”的一声,茶盏应声而碎,茶沫子四处飞溅。
“慢着!”老夫人怒目圆睁,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怒意,“你这是要去哪里?”
韩青梧眉头拧成了疙瘩,转身看向坐在主位上的老夫人,一脸无奈地说道:“娘,儿子真的还有公务需要处理。”
“公务?”
老夫人冷笑一声。
“你怕是把那吕长安当成公务了吧!你被那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连祖宗都快忘了!我忍了你三年又三年,如今你爹的热孝都过去了,他在九泉之下也盼着你能多生几个子孙呢!”
韩青梧实在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老夫人过多纠缠。
于是他赶忙说道:“娘,不如我把川儿叫过来,陪着您去城外烧香如何?”
眼见自己的亲娘如此执拗,听到韩川的名字也不松口。
韩青梧也是束手无策。
他实在担心竹寿院的事情闹大,让安娘头上、心里一起伤。
被老夫人此次发火吓到的王婆子等人,在看到老爷朝着她们挥手后,直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屋子。
等人都出去后,韩青梧方才稍稍压低声音,半遮半掩地对老夫人说道:“娘,儿子今年有望升三品,安娘她能帮儿子做些事情。”
“靠她?”
老夫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那个六品爹都回乡了,哪里还能帮你做什么事?我听说她的哥哥还只是个秀才!”
眼见韩青梧脸色越发的难看,韩老夫人以为是自己戳破了他的谎话。
追问道:“她是能给你疏通官场门路,还是能给你带来万贯家财?”
韩青梧今早本就被同僚的询问快要压的喘不过气来,而今老夫人的话对他来说更是锥心之言。
安娘的脑子偏偏是他祈求不得。
哪怕是被府上琐事缠身,也能轻易画出他想要的图纸。
被步步紧逼下,韩青梧心里有股对着他娘喊出来的冲动。
她生下来的儿子没有开窍过,比不得什么周郎、赵郎官运亨通,能有今日全赖他爹生前的安排,还有安娘的脑子!
但是不能。
他垂眸避开母亲的目光:“娘记住就行,儿子先去忙。”
趁老夫人愣神的功夫,韩青梧扭头就走。
留在堂中的老夫人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眉头是皱得更紧。
——
看完竹寿院全场戏的小七,对正在听笔春读书的长安吐槽道:“竹寿院正想法子给韩青梧纳妾呢。”
“韩青梧没答应。”
长安不用小七往下说,都能想到。
比起多生几个孩子出来,韩青梧目前最想要的是升官,升到比同窗都要高的官阶。
可惜,韩青梧拿着同样的资源,还有原主这个外挂在,还是比不得人家的天资聪颖。
“长安,以韩青梧的资质要不是他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不会使劲给他填补。”
小七这些天可是从府上下人的闲谈中知道了许多。
韩青梧能高中进士,都是他爹前后请了四五个名声在外的名师来教导的功劳。饶是如此,也是考了四次才勉强中了个进士。
做官之后,他爹手把手的教还不算,还重金给他请幕僚。
“这就是命好吧。”
长安耳朵听着笔春讲的书,有一搭没一搭的回道。
“可这个老太太看着宠韩川,但却坚持要儿子纳妾,多生孩子出来,也真是奇怪。”
“这有什么稀奇的?儿子和孙子能一样吗?”
韩青梧的爹妾室可不少,生不出孩子那是韩老夫人防御得当。轮到自己儿子身上,讲究多子多福也不算有错。
人心如此。
只看谁的手段更胜一筹。
“你看她选出来的那些人都是自愿做妾的吗?”
她的那些药可舍不得用在韩青梧身上,避免床笫间的亲热而已,还是让他纳妾去吧。
反正生出来的孩子又不用她养,分薄的也是那块叉烧的家产。
小七回想了下刚看到的,说道:“含羞带怯,都是府上新买进来的丫头,有上进心的。”
本就是韩老太太的一头热,选出来的人自然是得主动着。
就在这时,笔春突然看到有人走了进来。
她连忙停下说书,站起身来,向门口的人行了个礼,说道:“老爷。”
韩青梧走进房间,目光径直落在了长安身上。
他注意到长安今天的面色比昨天好了一些,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希望,
“安娘,那几位大夫如何说?可是能恢复如初?”
长安抬起头,迎上了韩青梧的目光。
心道:这辈子别想了。
“大夫只说让我养着,说不准日后能好。”
长安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语气里满是愧色:“方才听书时,脑子里忽然就乱了,先前记着的几件事,转瞬间就忘了大半。”
肉眼可见的,韩青梧的脸色一点点淡下去,方才眼里的那点关切也荡然无存。
他将语气刻意放缓了些,听着倒有几分温和:“我还有公务没处理完,先走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安心养病,若是缺什么名贵药材,不必省着,直接让随文去备。”
话虽说得周到,脚下的步子却半分没停,走的速度比来前的速度还要快。
门被重重带上的声响在屋里回荡,满屋子的小丫鬟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先出声 ,只偷眼望向榻上的长安。
长安望着紧闭的门,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日后韩郎才尽,也不怪他这番无能狂怒。”
“偷来的,始终不是自己的。”小七随声附和道。
但它听到韩青梧交代小厮继续去请大夫,就知道这人还未死心。
守在一旁的纸秋跟了夫人十来年,最是细心。虽没听清,却觉出那语气不对,忙俯身轻声问:“夫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
墨夏心里也替夫人委屈,忍不住柔声劝慰:“夫人别多想,老爷定是真有要紧公务。其实,他心里是记挂着您的,不然也不会特意嘱咐备药材的事。”
说着,还拿起一旁的薄毯替长安掖了掖:“您安心歇着,等老爷忙完了,定会第一时间来看您的。”
长安虽感念几人的体贴,但她还是把身上的薄毯扯了扯:“墨夏,你家夫人再多盖些,得捂出来一身的汗。”
“奴婢去给夫人端茶水过来。”
砚冬不敢笑墨夏,跑去桌子上倒茶。
“笔春,你继续。”
丫鬟们见夫人虽是让笔春继续说书,但神情却要空洞许多,以为还是在伤感于刚才的事。
实际上长安则是在想着,以后韩府待不了的话,去哪里好。
(标第四章,是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