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3603的百叶窗,在餐桌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还残留着煎蛋的焦香和烤面包的麦香。
诸葛大力穿着简单的家居服,正小口咬着一块边缘焦脆的太阳蛋,眼神却有点放空,盯着盘子旁边那杯温热的牛奶。
孟屿刚收拾完厨房,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放在岛台上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诸葛阿姨”四个字。
孟屿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餐桌方向。
“喂,阿姨?早。”
孟屿接起电话,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但身体微微转向了客厅方向,与餐桌拉开了一点距离。
电话那头诸葛大圣的声音透过听筒隐隐传来,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气是孟屿熟悉的、带着律师特有的条理和不容置疑的节奏。
孟屿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低低应了几声:“嗯……好……我明白……行,我这就过去……嗯,您放心,我没跟大力说……好,待会儿见。”
挂了电话,孟屿脸上那点轻松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平静。
他迅速解下围裙挂好,走到餐桌边。
大力已经抬起头,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询问。
“大力,”
孟屿开口,声音放得比平时更温和些,“刚接到个电话,有点急事需要我现在去处理一下。”
他避开了“谁”和“什么事”的关键词。
大力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晨光下投下小片阴影。
她没追问是什么急事,只是“嗯”了一声,用叉子戳了戳盘子里的蛋黄,看着金黄的蛋液缓缓流出来,闷闷地说:“哦,那你去吧。鸡蛋…有点凉了。”
她这反应让孟屿心里软了一下,又有点揪紧。
他伸出手,习惯性地想揉揉她的发顶,但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椅背:“凉了就别吃了,等我回来再给你做新的。或者让一菲姐那边给你热个三明治?”
“不用,我吃这个就行。”
大力低下头,继续用叉子戳着那块可怜的鸡蛋,仿佛跟它有仇。叉子尖在盘底划拉出细小的噪音。
孟屿看着她低垂的发旋,心里那点因大圣电话带来的郑重感里,又掺进了一丝无奈和心疼。
他知道她肯定察觉到了什么,但她选择了不追问,这种懂事有时候反而更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我尽快回来。”孟屿留下这句话,转身快步走向玄关换鞋。关门声很轻,但在安静的早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大力对着盘子里被戳得面目全非的煎蛋发了会儿呆,叉起一小块蛋白塞进嘴里,机械地嚼着。
刚咽下去,门口就传来钥匙哗啦哗啦捅锁眼的声音,接着是“哐当”一声轻响,门被大力推开。
“同志们!广播界的未来之星给你们带早餐来啦——呃?”
曾小贤拎着两袋豆浆和几根油条,穿着他那件标志性的骚粉色t恤,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灿烂笑容,一脚踏进来,却发现客厅里只有大力一个人,而且气氛明显不对。
“哟,大力?怎么就你一个人?孟屿呢?又去图书馆当镇馆之宝了?”曾小贤把豆浆油条放在岛台上,探头探脑地张望。
“孟屿说他有点急事需要处理。”
诸葛大力闷闷地又咬了一口鸡蛋,这次连蛋黄带蛋白一起咬的,腮帮子鼓鼓的,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怨气。
曾小贤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怨气,立刻雷达全开,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他凑到餐桌边,拉过孟屿刚才坐的椅子,一屁股坐下,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表情夸张得像是要接头:“急事?啥急事?大清早的,他能有啥急事比给我们宇宙超级无敌美少女大力同学做爱心早餐还急?不会是……偷偷跑去给你准备什么惊喜吧?生日礼物?不对啊,你生日不是刚过完吗?”
大力瞥了他一眼,没接他关于“惊喜”的茬,只是继续戳盘子:“不知道。他就说有急事。”
“啧,”曾小贤摸着下巴,一副福尔摩斯上身的模样,“这不对劲,很不对劲!以我对孟屿的了解,他这个人,时间表精确到秒,啥事儿能让他这么火急火燎,连早饭都不陪你吃完就闪人?除非……”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神瞟向大力,“除非是丈母娘召见!”
大力戳鸡蛋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眼看向曾小贤:“我妈?”
“对啊!”曾小贤一拍大腿,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诸葛大圣女士!金牌大律师!你想想,你俩现在可是光明正大……呃,合法同居了!你妈能不找你男朋友谈谈心?了解一下未来规划?比如啥时候正式提亲啊,彩礼是给知识版权还是现金啊,将来孩子是跟你妈姓诸葛还是跟他姓孟啊……哎哟!”
他话没说完,脑袋就被大力顺手抄起的、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准备喝的牛奶盒轻轻敲了一下。
“曾老师!”大力脸上有点挂不住,耳朵尖微微泛红,“你胡说什么呢!”
“哎呦喂,开个玩笑嘛!”曾小贤揉着脑袋,嘿嘿笑着,“不过说真的,大力,你妈找孟屿的可能性很大哦。毕竟你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成年人了!你妈关心一下你们俩的‘可持续发展战略’,合情合理!”
大力没再反驳,只是闷头继续吃她那块快凉透的煎蛋,心里却在琢磨曾小贤的话。妈妈找孟屿?谈未来?这个可能性……好像确实存在。
她想起孟屿接电话时那一瞬间的郑重和刻意避开她视线的样子。
“哎呀,别光顾着吃鸡蛋啊,来来来,尝尝曾哥买的油条,刚出锅的,倍儿香!”
曾小贤看她情绪不高,赶紧转移话题,把油条袋子往她面前推,“孟屿不在,咱俩解决!不能浪费粮食!”
大力看着那根金黄酥脆的大油条,再看看自己盘子里那坨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煎蛋,终于放下了叉子,伸手去拿油条。刚掰下一小段,就听曾小贤又开始了:
“大力啊,不是我说你,”他啃着油条,语重心长,“你这态度可不行。你看你,男朋友大清早被‘急事’叫走,你就在这儿闷头戳鸡蛋,这哪行?你得拿出点正宫娘娘的气势来!下次再有这种‘急事’,你就该小手一挥,‘去吧,早去早回,记得带我爱吃的糖炒栗子!’ 多大气!多敞亮!让他心里暖暖的,办事都有劲儿!”
大力被他这“正宫娘娘”的比喻噎了一下,差点被油条呛到。她无奈地白了曾小贤一眼:“曾老师,你这都是从哪个情感电台学来的馊主意?”
“什么馊主意!这是经验之谈!”曾小贤挺起胸膛,“《男人装》最新一期情感专栏说的,女人啊,要学会在男人办‘正事’的时候给予充分的信任和空间,同时也要让他感受到家的温暖和你的牵挂!这叫……叫什么来着?哦对,‘风筝理论’!线在你手里,但得让他飞!”
“我只知道,”大力慢条斯理地嚼着油条,咽下去后,才淡淡地说,“再高明的‘风筝理论’,也解释不了为什么有人大清早穿着粉红t恤拎着油条闯别人家,还试图用歪理邪说干扰别人吃早餐。”
“嘿!你这丫头!不识好人心!”曾小贤佯怒,作势要去抢她手里的油条,“油条还我!不给你吃了!”
大力眼疾手快地把剩下半根油条护住,嘴角终于忍不住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曾小贤的插科打诨,虽然不着调,但确实冲散了她心里那点因为孟屿匆忙离开而升起的小小阴霾和猜测。
黑色的保时捷 panamera 平稳地汇入早高峰的车流,引擎低沉的声音被隔绝在优秀的隔音层之外。
孟屿双手搭在质感细腻的真皮方向盘上,目光看似专注地看着前方拥堵的红色尾灯,思绪却早已飞离了这条熟悉的马路。
诸葛大圣的电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表面上维持的平静要大。
**“急事需要处理”**——他对大力撒的谎像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
他几乎能想象出大力坐在餐桌边,戳着那块他特意煎得边缘焦脆的溏心蛋时,微微鼓起的脸颊和带着点小情绪的眼神。
她肯定察觉到了异样,以她的敏锐,怎么可能毫无知觉?但她选择了不问,这份懂事反而让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孟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节奏有些凌乱。
去见诸葛大圣……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不同于几年前那个在大力家客厅里被审视的、关于“等待”的夜晚,也不同于在福利院老梧桐树下,他与大力借着裴多菲的诗句心意相通的时刻。
现在,他是大力的男朋友,是光明正大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大圣找他谈“之后的打算”,指向性再明确不过。
**成年了。**
这两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意识里。大力十八岁了,不再是那个穿着校服、抱着书本追在他身后问问题的天才少女,也不再是那个在梧桐树下,仰着脸问他“你愿意等我到那时候吗”的小女孩。
在法律意义上,她是完全独立的个体。而在诸葛大圣这位母亲的视角里,这意味着孟屿身上那份“监护人默许下的陪伴”的模糊保护色彻底褪去,他需要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有能力规划共同未来的男人的身份去对话。
红灯转绿,前车缓缓移动。孟屿松开刹车,车子平稳滑行。
他有钱。
这点毋庸置疑。超忆症带来的信息处理优势,加上对历史脉络和金融市场某些周期性规律的独特洞察(这洞察力甚至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玄妙)以及和曾老师他们创立的公司,让他在过去几年通过精准的投资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
那些数字安静地躺在几个海外账户和国内信托里,足以保证他和大力未来几十年都能过上优渥的生活,甚至支撑他那些烧钱的历史研究项目也绰绰有余。
物质保障?他不缺。但这恰恰不是诸葛大圣最关心的,或者说,绝不是全部。孟屿太了解这位未来的丈母娘了。
她是一位精英律师,看重的从来不只是物质层面的“保障”。她更关心的是责任、规划、以及对她女儿未来人生路径的尊重和保障。
**责任……** 孟屿的指尖微微用力,握紧了方向盘。
这个词让他心头一紧。他的超忆症是双刃剑,赋予他非凡能力的同时,也像一个永不关闭的监控器,时刻回放着那些他不愿触碰的黑暗。
童年那个冰冷柜子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他一直在努力构建一个强大、稳定、足以保护大力的外壳,但内心深处,那个被斥为“累赘”、被锁在黑暗中的六岁男孩,从未真正消失。
他害怕自己骨子里是否也潜藏着冷漠或逃避责任的基因?
就像那对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一样?这种深植于创伤的自我怀疑,在需要向大圣证明他能肩负起大力一生的责任时,变得格外尖锐。
他能成为那个“急流”,为她抵挡世间的崎岖吗?能成为那“荒林”,为她勇敢作战吗?院长的话言犹在耳:“为一个女孩甘愿念出这首诗”。甘愿,意味着责任。
**规划?** 孟屿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他的规划是什么?继续在学术的象牙塔里攀登?
用他的财富和影响力去推动某些历史遗迹的保护项目?还是……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他和大力的小世界里?
他热爱历史,那是他安身立命、对抗虚无的根基。
但他也无比清晰地知道,大力对他意味着什么——是照亮他晦暗过往的光,是让他感受到“活着”而非仅仅“存在”的意义,是他愿意为之成为“废墟”或“草屋”的“常春藤”与“火焰”。如何平衡?
如何在向大圣阐述未来时,既能展现他对事业的追求,又能让她确信大力在他生命序列中的绝对核心位置?
他不想再犯“优先级”的错误。
那个夜晚大力流着泪说“7%”的画面,至今想起都让他心口刺痛。他必须证明,她不是角落,而是他构建未来蓝图的基石。
**尊重和保障大力的未来路径……** 这大概是孟屿最不担心,却也最需要明确表达的一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力的光芒。
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她有自己的星辰大海要去征服——无论是量子物理的深奥世界,还是她心血来潮想要探索的任何领域。
他从未想过要束缚她,他只想做她坚实的后盾,一个无论她飞得多高多远,回头都能看见的港湾。
他的财富,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给她提供这种“想飞就飞”的底气。但如何让诸葛大圣相信,这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源于最深切的爱与支持?
就像诗里说的,他愿意是“云朵”或“破旗”,而她才是那“珊瑚似的夕阳”,傍着他显出“鲜艳的辉煌”。她的光芒,才是他存在的意义。
车子驶上了高架,视野开阔了些,但孟屿的心绪依旧拥堵。
他想起福利院那个清凉的夏夜。
老梧桐巨大的树冠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琉璃灯的光晕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是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院长站在树下,眼镜后的眼睛带着欣慰的湿润。而他,对着身边那个身形小小、眼神却无比坚定的女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一个人念出那首《我愿意是急流》。
不是刻意表白,而是在那个氛围下,在那个饱含祝福与见证的瞬间,诗句里的每一个意象都化作了最真切的誓言,流淌出来。他记得自己念到“只要我的爱人 \/ 是一条小鱼, \/ 在我的浪花中 \/ 快乐地游来游去”时,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念到“只要我的爱人 \/ 是青青的常春藤, \/ 沿着我荒凉的额, \/ 亲密地攀援上升”时,他能感觉到大力专注的目光落在他颈间那道旧伤疤上。
当他念完最后一句“显出鲜艳的辉煌”时,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琉璃灯穗在风里轻撞的微响。
然后,他听到了院长带着哽咽的肯定,也看到了大力眼中闪烁的、比所有琉璃灯加起来还要亮的光芒。
没有海誓山盟的言语,没有惊天动地的仪式,在那个被诗篇、灯光和共同过往包裹的夜晚,心意已通。一句“我愿意,大力”,便已足够。
那一刻,他荒凉的额上,仿佛真的感受到了常春藤温柔的缠绕。
从那一刻起,“大力的孟屿”这个身份,就成了他生命中最珍视、也最不敢懈怠的勋章。
这勋章不是在热闹的生日派对上授予的,而是在承载了他们共同成长印记的福利院,在老院长的见证下,在一首关于牺牲与守护的古老诗篇里,郑重地别在了他的心上。
现在,这枚勋章需要接受它最重要的“年检”了。对象是锻造了勋章上那颗最璀璨宝石的人——诸葛大圣。
孟屿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
紧张是必然的,甚至带着点面对终极考官般的敬畏。但在这紧张之下,还有一种更坚定的东西在沉淀。
他爱大力,这份爱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成为他重建自我、对抗黑暗的核心力量,是那首诗中所有意象的最终归宿。
为了她,他必须跨过这道坎,必须向诸葛大圣证明,那个曾经被锁在柜子里的男孩,已经成长为一个有能力、有决心、也有足够底气,为她女儿撑起一片晴朗天空的男人——
一个甘愿成为急流、荒林、废墟、草屋,只为守护她这条“小鱼”、这株“常春藤”、这团“火焰”、这片“夕阳”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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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屿打起转向灯,缓缓将车驶入辅路。他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其实已经很平整的衬衫领口,眼神中的迷茫和忐忑渐渐被一种沉静的、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取代。
梧桐树下的诗篇犹在耳边回响,那是他承诺的起点。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为了大力。
保时捷稳稳停在市中心那栋线条冷峻的玻璃幕墙大厦楼下。
孟屿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初夏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在大堂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空气里弥漫着空调冷气混合着昂贵香氛和纸张油墨的味道,一种属于精英世界的、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气息。
前台穿着剪裁合体的套装,笑容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在确认了预约后,用内线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对孟屿做了个“请”的手势:“孟先生,这边请。
诸葛律师正在处理一个紧急电话,她的秘书会带您去办公室稍候。”
“谢谢。”
孟屿颔首,跟着那位同样一丝不苟的秘书穿过宽敞明亮、只有脚步和键盘敲击声回响的走廊。
秘书的高跟鞋踩在厚地毯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像某种倒计时。
诸葛大圣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厚重的实木门被无声推开,秘书侧身:“孟先生,您请在这里稍等,诸葛律师很快就到。”
“好的,麻烦了。”
孟屿走进去,身后的门被秘书轻轻带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办公室很大,视野极佳,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天际线。
陈设是现代简约风格,线条利落,色调以黑白灰为主,透着一种高效的冷感。
巨大的实木办公桌上文件堆叠得如同整齐的堡垒,旁边立着几排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厚重的法律典籍和烫金封面的案例集。
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微弱嘶嘶声。
秘书很快端来一杯水,玻璃杯晶莹剔透,放在他面前的黑色小几上,水面平静无波。
“您请用。”
秘书的声音礼貌而疏离,说完便退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孟屿一个人。刚才在车里凝聚起的沉静决心,在这片冰冷的寂静和巨大的空间压迫感下,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
他坐在宽大但坐感并不舒适的黑色皮质沙发上,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面前那杯水上,水面倒映着天花板上简洁的几何灯带。
“很快就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阳光移动了微小的角度,投射在对面书柜的玻璃门上,映出一小块晃眼的光斑。
办公室里的寂静被无限放大,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孟屿端起那杯水,冰凉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他抿了一小口,水是温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能浇熄心头悄然升起的焦躁。
脑补剧场开始不受控制地运转:
可能性一:下马威?这是最直接跳出来的念头。诸葛大圣,金牌大律师,时间管理大师,怎么可能真的被一个“紧急电话”绊住半个小时?
这分明是谈判桌上的经典策略——晾着你,磨掉你的锐气,打乱你的节奏,让你在等待中心态失衡。她在用无声的行动告诉他:这里是我的主场,节奏由我掌控。
她是在观察,看他会不会坐立不安,会不会露出破绽?孟屿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沉稳些。他不能慌。
可能性二:临时变卦?会不会……谈话的内容临时出现了重大调整?或许大圣突然收到了关于他的一些……不那么光彩的调查信息?
比如他投资操作中某些过于激进的、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手法?(虽然合法,但未必符合律师严谨的价值观)
或者……她反悔了?觉得大力才十八岁,现在谈未来还太早?
觉得他孟屿终究是个有“历史问题”(指超忆症和童年创伤)的人,配不上她前途无量的女儿?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心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可能性三:考验耐心与诚意?也许大圣是真的有事耽搁了。但半个小时,对于一个习惯分秒必争的律师来说,也足够长了。这本身就是一种考验。
考验他孟屿是否有足够的耐心和诚意坐在这里等待。她要看他对这次谈话的重视程度,看他值不值得她花费宝贵的时间。
孟屿强迫自己放松肩膀,目光平静地扫过书柜里那些烫金的书名:《公司法精要》、《国际商法实务》、《婚姻家庭与继承》…… 每一个标题都像沉甸甸的砝码。
可能性四:与大力有关?
会不会……是大圣在等他来的这段时间里,接到了大力的电话?也许大力察觉了什么,直接打电话给她妈妈了?
母女俩在沟通?大圣会不会在根据大力的反应调整待会儿谈话的策略和尺度?孟屿的思绪瞬间飘回3603的餐桌。
大力闷闷戳鸡蛋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她会不会在生他的气?
会不会在电话里跟她妈妈抱怨了?想到这里,孟屿心里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他有点后悔那个“急事”的借口,应该找个更委婉、或者更真实一点的理由?比如“王教授临时有事”?但当时那种情况……
可能性五:纯粹就是忙?
也许……真的就是自己想多了。大圣这种级别的律师,手上的案子动辄涉及天文数字,一个紧急电话拖上半小时再正常不过。
也许此刻她就在隔壁会议室,对着电话另一端某个跨国公司的cEo或者某个棘手的当事人,进行着唇枪舌剑的交锋。
他在这里的胡思乱想,纯粹是自我消耗。孟屿试图说服自己接受这个最朴素的解释,但心底那份因等待而生的不安和因即将面对“审判”而产生的压力,让这个解释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时间指向了第三十分钟。那杯水只被喝掉了浅浅一层。
孟屿的目光再次落到书柜里那几本《婚姻家庭与继承》上。刺眼。
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城市在阳光下运转,车流如同细小的甲虫。
在这个高度,一切都显得渺小而有条不紊。但他此刻的心绪,却如同楼下拥堵的车流,纷乱而焦灼。
他想起福利院那个夏夜。
老梧桐沙沙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琉璃灯温暖的光晕似乎穿透了时空,与此刻办公室冰冷的几何光线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那时的“我愿意”是纯粹而坚定的誓言。
而现在,在这象征着现实规则与审视的律所办公室里,他需要将那份誓言兑换成具体的、可被丈量的承诺和规划。
门把手传来轻微的转动声。
孟屿瞬间挺直了背脊,所有的胡思乱想被强行压下,目光锐利地投向门口。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
来了。
厚重的实木门被无声推开。
诸葛大圣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份摊开的文件夹,眉头微锁,似乎还在思考着刚才电话里的内容。
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气场依旧强大,但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孟屿时,脸上迅速切换成一种带着歉意的温和笑容。
“小孟,实在不好意思,一个跨国并购案临时出了点岔子,对方律师揪着反垄断条款不放,电话打了快四十分钟。”
她步履生风地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将文件夹放下,顺手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口水,动作干练,“等久了吧?秘书给你倒水了吗?”
“阿姨您客气了,没等多久。”
孟屿站起身,礼貌回应,心头的焦躁因她自然的解释和温和的语气消散了大半,“水喝过了,谢谢。”
“坐,快坐。”
诸葛大圣绕过办公桌,没有坐回自己的老板椅,反而拉过旁边一张稍小些的扶手椅,坐到了孟屿斜对面的位置,距离更近,姿态显得随意了些。
她将保温杯放在小几上,目光落在孟屿脸上,带着长辈的关切:“最近怎么样?听大力说,你那个关于唐代丝路贸易的研讨会发言稿准备得很充分?王教授可是对你赞不绝口。”
“还好,还在完善细节。”孟屿谨慎地回答,摸不准这是真的闲聊还是前奏。
“大力呢?这丫头最近神神秘秘的,有时候回家吃饭也总抱着她那量子物理的书啃,问她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新项目,她也不说。”
诸葛大圣笑着摇头,语气里是无奈又宠溺,“这孩子,主意正得很,跟她爸当年一个样。”
孟屿顺着话题:“她最近对量子纠缠在信息传输上的应用很着迷,可能又在设计什么新模型。”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她很独立,也很有想法。”
“是啊,”
诸葛大圣轻叹一声,眼神有些悠远,“一转眼,都十八岁了。”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孟屿脸上,刚才闲聊时那点温和的笑意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律师特有的、洞悉人心的平静和严肃。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随着她神情的转变而凝滞了几分。
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看着孟屿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回避的分量:
“小孟,大力成年了。这个节点,意义不同。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以一个律师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我想听听,关于你和大力的未来,你是怎么想的?”
来了。核心问题,直击靶心。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微弱的嘶嘶声。
孟屿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沉稳有力地搏动起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微微垂下,落在小几上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水面上。
水面平静,映着天花板的灯带,像一块小小的、冰冷的镜子。
这短暂的沉默并非怯场,而是在梳理。在等待的半小时里,在驱车而来的路上,甚至在更久远的、被超忆症清晰记录下的无数个关于大力的瞬间里,他早已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那些纷繁的念头,此刻在他脑海中高速运转、过滤、沉淀。
他抬起头,迎上诸葛大圣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锐利,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位母亲最深的关切和隐忧。
“阿姨,”孟屿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郑重,“关于未来,我确实想了很多,也……做了一些准备。”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最准确的语言。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他的目光坦荡而坚定,“我想和大力订婚。”
这个词清晰地吐出,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看到诸葛大圣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更深邃了些,但没有打断他。
“不是仓促的决定,也不是为了应付什么。”
孟屿继续说道,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带着分量,“是经过这几年的相处,从福利院那个晚上开始,我越来越清晰地确定,大力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订婚,是一个郑重的承诺,是对我们关系的确认和升级,也是向您、向社会表明我的态度和决心。它意味着责任,也意味着约束。我希望能有这个仪式,给我们彼此,也给关心我们的人一个明确的交代。”
他观察着诸葛大圣的反应,对方依旧平静,只是交叠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孟屿知道,仅此一点远远不够。
“但这只是一个起点,一个形式上的锚点。”
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加务实,“大力的光芒不应该被任何形式束缚。她才十八岁,她的天赋和潜力在学术界,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所以,我的第二个想法是,支持她继续深造,并且我希望陪着她一起走这段路。”
孟屿的眼神亮了起来,带着对未来的清晰规划:“我会继续我的历史研究,同时,也计攻读博士学位。我的目标,是带着大力一起考研,一起读博。
不是把她绑在身边,而是作为同行者。我的研究方向可能偏历史,她的方向可能是物理或交叉学科,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各自的领域深耕,同时又能共享学术的资源和氛围,互相支持,共同成长。
我有足够的资源和时间支持她的任何学术选择,无论是留在国内顶尖学府,还是去世界任何一所她想去的大学。
我的存在,是为了让她在追求星辰大海的路上,没有后顾之忧,并且始终有一个可以随时回头的港湾。”
他提到了“资源”和“时间”,这是对物质保障和精力投入的明确表态。
他没有夸夸其谈,而是描绘了一个共同进步、彼此成就的清晰图景。
“至于更远的未来,”
孟屿的语气更加沉稳,“比如组建家庭,比如孩子,这些都建立在大力完成她想要达到的学术高度、充分实现自我价值的基础上。她的意愿和选择永远优先。
我的角色,是支持者,是伙伴,是后盾,而不是规划者或主导者。”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做最后的总结陈词,目光坦然地直视着诸葛大圣:“阿姨,这就是我目前的想法。先以订婚确立我们的承诺和方向,然后用实际行动支持大力去飞得更高更远,在她需要的时候,我永远会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的过去或许有阴影,但我的未来,只想和她一起,在阳光下构建。”
说完,孟屿安静下来。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但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焦灼的静默,而是一种等待评判的、带着沉甸甸分量的宁静。
他将自己最核心的规划——承诺(订婚)、支持(共同深造)、尊重(以她的意愿优先)——清晰地摊开在了这位精明而深爱女儿的母亲面前。
诸葛大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孟屿。
她的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考量,似乎也在透过他此刻的郑重,回溯着福利院那个念诗的夜晚,以及这些年他守护在大力身边的点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调的冷风似乎都变得凝滞。
终于,她端起桌上的保温杯,慢慢地喝了一口水。杯盖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
她放下杯子,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目光依旧锁定孟屿,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订婚…共同深造…以她的意愿优先…”
她重复着孟屿话语里的关键词,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沉稳,“听起来,规划得很清晰。
那么,小孟,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理‘钱’的问题?或者说,你打算如何保障,在你所说的‘共同进步’的过程中,大力始终拥有绝对的、不受你影响的独立选择权?”
问题尖锐而现实,直指核心——如何确保你孟屿的财富和影响力,不会在无形中成为左右大力选择的砝码?
如何证明这份支持不是包裹着糖衣的控制?这正是孟屿之前最需要明确表达的关键点。考验,才刚刚开始。
诸葛大圣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规划表象,直指最核心也最敏感的实质——独立。
钱,从来不是单纯的钱,它代表着资源,代表着话语权,甚至代表着无形的压力。
尤其是在悬殊的关系中,如何确保弱势一方(哪怕这个弱势只是社会观念上的)拥有真正的、不受胁迫的选择自由?
孟屿迎上诸葛大圣审视的目光,没有躲闪,反而像是早已准备好了应对这道终极考题。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拢,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分明,但声音却异常清晰沉稳。
“阿姨,您问到了最关键的点。”
他微微颔首,眼神坦荡,“这也是我反复思考,并且已经付诸行动的核心。”
他稍微坐直了一些,姿态是汇报,更是阐述一份深思熟虑的保障方案。
“首先,关于我个人的财富构成和流动性。”
孟屿的语气带着金融从业者特有的清晰,“我的资产主要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低风险、高流动性的现金及现金等价物(包括货币基金、短期国债等),用于日常开销和应对突发状况。
第二部分是配置在国内外优质蓝筹股和指数基金上的中长期投资,追求稳定增长以及我自己的公司。
第三部分,也是最大的一块,是设立在开曼群岛和瑞士的几个家族信托基金。”
提到“家族信托基金”,孟屿特意加重了语气,并留意到诸葛大圣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作为资深律师,她太清楚这种金融工具的意义了。
“这些信托基金,是在我和大力正式确立关系后不久,我就着手设立并逐步完善的。”
孟屿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设立的目的非常明确:隔离风险,确保传承,以及——最重要的——为大力提供一份绝对独立、不受我本人意志或任何外部因素(包括婚姻状态变化)影响的、终身有效的保障和支持。”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诸葛大圣理解其重要性。
“具体的安排是:每个信托基金都由独立的、声誉卓着的第三方信托公司进行管理和运作。我本人是委托人,但放弃了作为委托人的绝大多数干预权力,尤其是涉及受益人利益分配的决定权。信托的受益人是诸葛大力,并且是唯一的主要终身受益人。”
孟屿的目光锐利起来,强调着每一个关键词:“信托契约条款经过顶级律师团队反复打磨,核心原则就两条:第一,受益金的发放具有高度自主性和灵活性。
大力在年满十八岁后,即拥有对信托账户内指定比例资金的完全自主支配权。
她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用于学费、生活费、科研启动资金、创业投资、购买不动产等等,无需向我或任何监护人报备或申请。
信托公司只负责合规审核和支付执行,不会对她的使用目的进行任何干涉。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信托契约是‘不可撤销’且‘防火防盗防老公’的。”
他用了点略带自嘲的比喻,但眼神无比认真。
“这意味着,无论未来我和大力的关系走向如何,无论我本人发生任何变故(包括破产、债务纠纷甚至身故)。
这些信托基金及其产生的收益,都将独立存在,且唯一地、无条件地服务于诸葛大力的利益。
它们与我的个人资产完全隔离,不受我个人债务或婚姻财产分割的影响。
甚至,如果我将来头脑不清醒,试图修改条款或者撤销信托,”
孟屿扯了扯嘴角,“信托契约里设置了极其严苛的‘反挥霍’和‘反恶意干预’条款,并且有独立的保护人监督,确保委托人的不当意图无法实现。
这份保障,是永久性的,只属于她一个人。”
他几乎是一口气说完关于信托的安排,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展现出了他在这件事上绝非一时冲动,而是进行了长期、专业且彻底的规划。
这不是空头支票,是已经落地的、具有法律强制力的金融架构。
“这,”
孟屿总结道,“是我认为的,用‘钱’来保障她独立选择权的最基础、也最实质的一步。
它确保在任何情况下,她都有足够的底气,去做任何她想做的选择,而无需考虑经济上的依附或掣肘。”
诸葛大圣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神深处那层审视的冰似乎融化了一丝。
孟屿知道,这还不够。
“其次,关于我们共同生活的具体安排,以及您担心的‘无形影响’。”
孟屿的语速放缓,带着一种坦诚的务实,“我计划在大力读研前后,也就是我们考虑订婚或更进一步的阶段,主动聘请独立的律师团队,拟定一份详尽的婚前协议。”
这个词再次让办公室的空气凝滞了一下。婚前协议在很多人看来冰冷甚至伤感情,但孟屿主动提出,意义完全不同。
“这份协议的核心,同样围绕‘保障独立’。”
孟屿的目光坦荡,“它会清晰界定我们各自的婚前财产(包括我刚才提到的所有信托资产),确保在婚姻存续期间以及万一婚姻结束时,大力的个人财产(包括她从信托获得的收益、她未来自己赚取的科研经费、专利收入等)都得到绝对的保护,与我无关。
协议还会明确约定婚后共同财产的来源、管理和分割原则,核心是公平和透明,避免因经济实力的差距导致话语权的失衡。”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更重要的是,协议会加入一些特别条款。
比如,明确约定在任何重大人生选择上(包括但不限于是否继续深造、研究方向、工作地点、生育计划等),诸葛大力拥有最终的、独立的决策权。
我承诺将无条件尊重和支持她的选择,不以任何经济支持作为要挟或交换条件。
如果未来某一天,她认为我的存在或支持,哪怕是无形的,影响了她独立判断的空间,她有权要求我暂时退出她的核心决策圈,甚至……要求分居冷静。
而这一切,都不影响她继续获得信托的支持。”
孟屿的声音很平静,但说出的内容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自我约束的决心。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保障,而是主动将自己置于被监督、甚至可能被“驱逐”的位置,只为彻底消除那“无形影响”的可能。
“最后,”
孟屿的目光落在诸葛大圣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真诚,“阿姨,我知道,再完美的法律文件和金融架构,也无法完全消除人心中的疑虑。我能做的,是用行动证明。在共同生活里,我会时刻提醒自己,警惕任何可能让她产生‘依附感’的言行。她的学业、她的事业,永远是第一位的。
我的角色,是提供她需要的资源(当她需要时),是倾听她的想法,是分享我的经验(如果她愿意听),但绝不是指导者或决策者。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价值,我珍视这份光芒,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遮挡它的阴影。”
他微微吸了口气,做出了最后的承诺:“这份独立的选择权,不是靠我‘给予’的,而是靠制度保障和我的自我约束来扞卫的。我会用我余生的行动,来践行今天所说的一切。
如果我有任何违背,不用您开口,我自己也没脸站在大力身边。”
孟屿说完,办公室再次陷入长久的寂静。空调的冷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他刚才的一番话,从冰冷的信托架构到近乎苛刻的婚前协议条款,再到清醒的自我约束承诺。
层层递进,构建了一个以“保障大力绝对独立”为核心的、近乎严密的防护体系。这不仅仅是对诸葛大圣问题的回答,更像是一份用理性、法律和决心书写的投名状。
诸葛大圣久久地注视着孟屿。她的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撼,有审视,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这个年轻人,为了她的女儿,不仅规划了未来,更是亲手锻造了一把可能锁住他自己的枷锁。
终于,她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保温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杯壁。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问了一个看似与之前话题无关的问题:
“小孟,你刚才说,你计划带着大力一起考研读博。
那么,如果有一天,大力收到了一份来自mIt或者斯坦福的全奖phd offer,研究方向是她梦寐以求的量子计物理前沿,但那个方向,可能和你的历史研究毫无交集,甚至意味着她要在大洋彼岸待上五年、七年……你的‘共同进步’计划,打算怎么进行?”
问题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在了孟屿刚刚构建的、看似严密的承诺体系上。考验,进入了更深的层面——当物理距离和学术道路的巨大分叉真正摆在面前时,那些承诺,是否还能经受住现实的拉扯?
他之前所有的保障措施,是否真的能支撑起那份“绝对独立的选择权”,而不会在离别面前演变成隐形的牵绊或情感上的压力?
诸葛大圣的问题像一颗精准投下的深水炸弹,在孟屿刚刚构筑起严密承诺体系的平静海面下轰然炸开。
“mIt…斯坦福…量子计算前沿…五年、七年…”
孟屿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下撇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颈间那道旧伤疤下的肌肉都微微绷紧。**离开大力?**
这个念头像钝刀切割。他不敢想象没有那束光的日子。她是他的锚点,是他对抗虚无和恐惧的堡垒。
沉默在冰冷的办公室弥漫,沉重得令人窒息。
诸葛大圣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那瞬间掠过的巨大痛苦和恐惧。
这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反而让她眼底最后一丝审视彻底消散。
孟屿抬起头,眼底的痛苦被破釜沉舟般的清醒压下。
“阿姨,”
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您说的这种情况……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之一。我无法想象没有大力在身边的日子。她的存在,对我而言……是光。”
“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锋,“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如果那是她梦寐以求的通向巅峰之路,那么——我会想方设法,跟着她一起出国。”
他语速加快,思路在绝境中异常清晰:“我的历史研究具有国际性,可以转向海外机构所藏的珍贵史料——哈佛燕京、大英图书馆敦煌特藏、斯坦福胡佛档案……申学者、合作项目。王教授会支持。我有足够的资金保障海外生活和研究。物理距离可以跨越,学术领域可以调整。
重要的是,我要在她身边。她探索量子,我梳理历史。我们各自攀登,但顶峰的风光,要一起看。”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恳切:“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黏人’。但我向您保证,绝不是控制束缚。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既能扞卫她追求星辰大海的绝对自由,又能维系我自己不至于坠落的……平衡点。”
孟屿胸膛微微起伏,将自己最深的恐惧、渴望和务实的解决方案,毫无保留地摊开。
诸葛大圣久久地凝视着他。
眼前的年轻人,为了守住那束光,愿意改变路径,跨越重洋,以最谦卑的姿态追随。这份炽热而沉重的感情,令人心惊,也令人动容。
良久,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肯定。
“很好。”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平和,却让孟屿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她端起凉透的保温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杯壁,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玻璃幕墙,看向遥远的过去。
“小孟。”
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温和,“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同意大力和你住在3603吗?在她还没完全成年的那段时间?”
孟屿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他从未深究过。以诸葛大圣对女儿的保护欲和律师的谨慎,这确实是个不太寻常的决定。
他诚实地摇摇头:“我以为……是您信任我们,也信任一菲姐他们。”
“信任,是基础。但不止于此。”
诸葛大圣的目光收回来,落在孟屿脸上,眼神复杂,带着一种要揭开尘封往事的沉重。
“大力她……”
诸葛大圣的声音哽了一下,她端起杯子想喝水掩饰,却发现杯已空,只好放下。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大力她小时候,其实……非常非常爱她爸爸。像所有小女孩崇拜父亲那样。他会把她扛在肩上看烟花,会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骑,会耐心地解答她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那时候的大力,爱笑,爱闹,眼睛里像盛满了星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有点黏人的小姑娘。”
孟屿的心猛地一沉。他从未听大力详细提起过她的父亲,只知道父母离异。
他印象中的大力,从初遇开始,就是那个冷静、理智、逻辑至上的天才少女。黏人?爱笑爱闹?
这与他所知的诸葛大力判若两人。
“我和她爸爸……是大学同学。曾经,也真心相爱过。”
诸葛大圣的声音很轻,带着追忆的苦涩,“他聪明,有才华,有抱负。我们毕业就结了婚,有了大力。那几年,很美好。直到……他遇到了他口中‘真正的灵魂伴侣’,一个能和他一起熬夜做实验、讨论前沿物理的博士后。他说,那才是他想要的、势均力敌的爱情。”
诸葛大圣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眼神冰冷:“势均力敌?呵……离婚的过程,像一场漫长的凌迟。争吵,冷战,互相指责……都在家里,当着大力的面。”
她的声音开始不稳,“那时候大力才多大?六岁?七岁?她缩在房间门后面,抱着她的小熊,就那么听着……听着她最爱的父母,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方,把曾经的美好撕得粉碎。”
孟屿的呼吸屏住了。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场景——小小的、曾经爱笑爱闹的大力,躲在门后,听着至亲的互相伤害。
这画面与他童年柜子里的黑暗记忆产生了可怕的共鸣,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就是从那时候起,大力变了。”
诸葛大圣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不再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不再撒娇。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看很深奥的书,仿佛只有那些冰冷的公式和逻辑才能给她安全感。她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懂事’。
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用数据和逻辑来武装自己,仿佛只要足够理性,就能避免像她妈妈一样被情感伤害得体无完肤。”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上了诸葛大圣的眼眶,但她强忍着没有让它落下,只是眼尾迅速泛红。
“而我……”
她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深深的自责和痛苦,“我那时候……状态也非常糟糕。离婚的打击,加上高强度工作的压力……我患上了抑郁症。很严重。有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对着墙壁发呆。有时候情绪崩溃,会控制不住地对大力发脾气,虽然事后后悔得要死……我甚至……甚至有过……”
她猛地顿住,似乎后面的话太过沉重难以出口,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肩膀微微颤抖。
孟屿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明白了。
大力那近乎冷酷的理性,她对情感表达的克制,她强大的自我保护机制……
这一切的根源,都深埋在她童年那片父母争吵的废墟和母亲抑郁症的阴影之下。她的童年,同样是一场无声的噩梦。
这噩梦,塑造了那个他初遇时强大得不像凡人的天才少女,也藏起了那个曾经爱笑爱闹、渴望父爱、却被狠狠伤害的小女孩。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诸葛大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这位在法庭上叱咤风云、无坚不摧的金牌律师,此刻只是一个被往事刺痛、对女儿满怀愧疚的母亲。
过了好一会儿,诸葛大圣才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了一些。
她睁开眼,眼眶通红,泪水终究还是滑落了一滴,沿着脸颊迅速滚落,滴在她深灰色的西装领口上,洇开一小点深色的痕迹。
她没有去擦,只是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继续说着,目光却异常清亮地看向孟屿:
“所以,小孟,你明白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托付,“我同意她和你在3603,不仅仅是因为信任你和一菲他们。
更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能治愈她的东西。”
“从福利院那个晚上,她回来跟我讲起那首诗,讲起你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不一样。
后来,我看着她一点点变回来……不是变回小时候那个黏人的小姑娘,而是……重新有了温度。
她会因为你记得她随口提过的一个小吃店而眼睛发亮,会因为你沉迷碑文忘了时间而气鼓鼓地‘理论’,会偷偷准备小惊喜……这些属于‘人’的、鲜活的情绪,是她把自己关在理性堡垒里那些年,几乎完全丢失的。”
诸葛大圣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她的嘴角却带着一丝欣慰的、酸楚的弧度:“是你,把她从那个冰冷坚固的壳里,一点点拉了出来。
让她重新相信,感情不是只有算计和背叛,也可以有纯粹、坚定和相互救赎。让她重新拥有了……感受爱、表达爱的勇气和能力。”
她看着孟屿,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托付:“孟屿,我把我最珍贵的宝贝,交给你了。不是因为她需要一个依靠,而是因为,只有在你身边,她才能成为那个最完整的、既有理性光芒又有人间烟火的诸葛大力。请你……请你一定,好好守护她心里的那团火,别让它再熄灭了。”
大圣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她猛地转过头,看向窗外,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着无声的哭泣。
晨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勾勒着她挺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背影,那滴落在西装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孟屿坐在那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关于大力的过往,关于她的转变,关于她冰冷理性下的创伤根源,关于大圣的挣扎和愧疚,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将他视为“治愈者”的托付……
他知道了大力从未提及的童年噩梦,知道了她强大背后的伤痕,也终于明白了大圣那份看似“开明”背后的深层原因和孤注一掷的信任。
心脏被巨大的心疼和更沉重的责任感填满。
他看着大圣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她西装领口上那点小小的、未干的泪痕,缓缓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轻率的承诺。他只是站得笔直,如同在做一个最庄重的宣誓,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办公室里压抑的抽泣声:
“阿姨,您放心。她的火,我会用命去护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那束光,就不会灭。”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又或许只有几分钟,诸葛大圣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强行平复的颤抖。
她抬起手,用指腹飞快地、近乎粗鲁地抹过脸颊,擦掉那未干的泪痕,动作带着律师惯有的利落,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她没有立刻转身,只是肩膀的耸动停止了。又静默了几秒,她才缓缓转过来。
眼眶依旧是红的,鼻尖也带着哭过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清明,甚至比之前更亮,像被泪水洗过一样。
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脆弱水光。
她看向孟屿,目光落在他依旧站得笔直、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般的身影上。
刚才那沉重悲戚的气氛,似乎被这个年轻人过于郑重的姿态戳破了一个口子。
诸葛大圣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有些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轻松的笑容,更像是在一片废墟中努力开出的花,带着泪水的咸涩,却终究是笑了出来。
“傻小子,”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点无奈和纵容的亲昵,“站那么直干嘛?坐下说话。”
孟屿紧绷的身体这才松懈了一些,依言坐回沙发,但背脊依旧挺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诸葛大圣也走回自己的扶手椅坐下,拿起桌上的纸巾盒,抽出一张,仔细地、不疾不徐地擦了擦眼角和鼻翼。
动作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优雅,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痛哭的母亲只是幻觉。
做完这一切,她将用过的纸巾团在掌心,抬眼看向孟屿,眼神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疲惫、释然和促狭的光芒。
“刚才那些话……”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算是把我这当妈的老底都揭给你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真实了几分,“现在,该说的都说了,该托付的也托付了……”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孟屿,语气忽然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点调侃的肯定:
“孟屿,你还叫我‘阿姨’?”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孟屿。
他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大脑似乎宕机了一秒,完全没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刚才还沉浸在巨大的心疼、责任感和沉重的誓言里,“阿姨”这个称呼早已是根深蒂固的习惯。
诸葛大圣看着他这副罕见的、带着点傻气的茫然表情,眼底的笑意更深了,那点促狭几乎要溢出来。
她也不催促,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展品。
几秒钟的空白后,孟屿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股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般从心底最深处轰然喷涌!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您……您是说……”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调,甚至有些破音,眼睛瞪得溜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诸葛大圣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驱散了办公室里最后一丝沉重的阴霾:“怎么?我女儿都交给你了,我这当妈的,还不能听你叫声妈?”
“轰——!”
确认了!不是幻听!巨大的喜悦像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孟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耳朵尖瞬间变得滚烫,连带着脸颊也烧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像个突然中了头彩的穷小子,巨大的幸福砸得他晕头转向,手足无措。
“妈!”
这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响亮得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甚至有点回响。
喊完之后,孟屿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赧,耳朵更是红得滴血,下意识地就想低头,但巨大的喜悦又让他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
那笑容里,是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激动和幸福,像个终于得到认可和接纳的孩子。
诸葛大圣看着他这副又羞又喜、傻乐呵的模样,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和对未来的忧虑,仿佛都被这声带着点傻气的“妈”和这个纯粹的笑容冲淡了许多。
她笑着摇摇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纵容:“行了行了,瞧把你乐的。收收,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孟屿赶紧努力抿了抿嘴,想收敛笑容,但那发自内心的巨大喜悦岂是能轻易压下的?
嘴角依旧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眼睛亮得惊人,只是耳朵的红晕更深了。
诸葛大圣看着他这强忍欢喜的样子,眼底的笑意也更深了些。
她端起孟屿给她添的热茶,吹了吹气,啜饮一口,才慢悠悠地回到正题,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干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订婚的事,既然你们俩都有这个意思,那就自己看着办。”
她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点了点,“场地、形式、时间,都随你们年轻人喜欢。不用搞得太复杂,但也别太委屈了大力。我就一个要求——定好了,通知我一声。”
这“通知”二字,说得斩钉截铁,宣告着她作为母亲的主权。
“嗯!一定!”
孟屿用力点头,声音里还带着没散尽的激动。
“还有,”诸葛大圣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等过几天,我这边把时间安排出来,提前告诉你。你跟我回趟家。”
孟屿的心又提了一下:“回家?”
“嗯,”
诸葛大圣点点头,神色平静,“去老宅。见见大力的外公外婆,还有几个走得近的长辈舅舅。你和大力的关系走到这一步,总要让他们知道,也让他们看看你。”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维护,“放心,有大力和……妈在。”
她自然地用上了新的称呼,“他们不会为难你。就是走个过场,认认人。”
“认认人”三个字说得轻描淡写,但孟屿明白,这意味着他正式被纳入诸葛家的视野,成为被家族“认可”的一份子。
这不仅是仪式,更是一种象征性的接纳。
“好,我知道了,妈。”
孟屿再次点头,这次的声音沉稳了许多,带着郑重。喜悦过后,是更深的归属感和随之而来的责任。
“行了,”
诸葛大圣挥挥手,像是终于处理完一件大事,身体放松地靠进椅背,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后的释然,“我这边待会儿还有个会。你先回去吧。大力那丫头估计还在家琢磨今天这事,别让她等急了胡思乱想。”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带着点过来人的调侃,“还有,刚才……我有点失态的事,就别跟她提了。省得她担心。”
“我明白,妈。”
孟屿立刻应道,心里清楚大圣是不想让大力知道她刚才的脆弱和眼泪。
“去吧。”
诸葛大圣拿起桌上的文件夹,重新投入到那个精明干练的大律师角色中,只是眉眼间,比孟屿刚进来时,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孟屿站起身,再次郑重地道别:“妈,那我先走了。”
走出那间巨大而冰冷的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属于法律和规则的世界。
走廊里空调的冷风扑面而来,孟屿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胸腔里那颗心,依旧在狂跳,残余的激动和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激流,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
脚步不由自主地变得轻快,甚至带着点跳跃感。
“妈……”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全新的、带着滚烫温度的称呼,嘴角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洒进来,在他脚下铺开一片明亮的光斑。
他快步走向电梯,只想立刻回到3603,回到那个有着煎蛋香气、量子物理书和闷闷戳鸡蛋的女孩身边。
他有太多话想对她说,关于未来,关于承诺,关于……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称呼的“咱妈”。
电梯门缓缓打开,金属镜面映出他带着傻笑的脸。
孟屿走进去,按下1楼,对着镜子里那个依旧难掩激动的自己,无声地、清晰地,又念了一遍那个充满魔力的字眼:
“妈。”
电梯下行,载着满心欢喜和沉甸甸新责任的孟屿,奔向属于他和诸葛大力的、充满烟火气的未来!
黑色的保时捷几乎是甩进公寓地下停车位的,尖锐的轮胎摩擦声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孟屿甚至没等车完全停稳就推门跳了下来,电子锁“嘀”的一声轻响被他甩在身后。他像一阵裹挟着飓风的风,冲向电梯间。
电梯显示还停在高区,缓慢下降的数字像在爬行。
孟屿看了一眼,一秒都没犹豫,转身就扑向旁边的消防通道入口。沉重的防火门被他“哐当”一声推开,又在他身后重重弹回。
六层楼。
皮鞋踏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发出急促而空旷的回响,如同他胸腔里那颗擂鼓般狂跳的心脏。
他一步跨两阶、三阶,深灰色的西装下摆被带起,额角的汗瞬间冒出,沿着鬓角滑落。他顾不上擦,只凭着本能向上冲。
**妈!订婚!回家认人!**
这几个滚烫的词在他脑海里炸开,像最强劲的燃料,驱动着他每一步都踏得更加用力!
楼梯间的声控灯被他急促的脚步和喘息惊得明明灭灭。
终于,“3603”的门牌撞入视野。
孟屿像一头冲刺到终点的猎豹,猛地刹停在门前,手颤抖着在口袋里摸索钥匙,钥匙串哗啦作响,急切地对准锁眼。
“咔哒。”
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诸葛大力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怀里抱着那本厚重的《量子计算导论》,正站在玄关处,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和独自沉浸思考后的空茫。
她似乎正打算回房间继续啃书。
门开的瞬间,孟屿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急促的喘息和楼梯间微凉的尘土味道,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撞了进来!
“唔!”
大力猝不及防,被这股巨大的冲力撞得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怀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来人的脸,就被一双铁箍般的手臂死死地、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拥进了怀里!
那个怀抱滚烫、坚实,带着剧烈奔跑后的汗水和粗重的喘息,还有一股她无比熟悉的、独属于孟屿的清冽气息。
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碎了,嵌进他的骨血里!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绝对占有欲的拥抱,非但没有让她不适,反而瞬间触动了心底最深处那根名为“孟屿”的弦——那是她所有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源头。
“孟屿……”
大力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双手下意识地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声音闷在他被汗水濡湿的衬衫领口里,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这熟悉气息包裹的安心,“你……你怎么了?跑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她挣扎着想抬头看看他的脸,却被他的下巴紧紧抵着发顶,只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如同战鼓般狂烈的心跳,还有那……不同寻常的、带着湿意的滚烫呼吸喷在发间。
孟屿没有回答。他只是更紧、更紧地抱着她,脸颊埋在她的颈窝,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激动、狂喜和那份沉甸甸的归属感,都通过这紧密的拥抱传递给她。
他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和某种更汹涌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然后,大力清晰地感觉到颈窝处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一滴,又一滴。
孟屿……哭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大力所有的困惑!
在她坚固的认知体系里,孟屿是理性的高山,是情绪的深潭!流泪?
这几乎等同于她的物理定律被彻底颠覆!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的担忧瞬间攫住了她,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孟屿!”
她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恐慌,环在他腰后的手收得更紧,指甲甚至无意识地掐进了他衬衫下的皮肤,“说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我妈她……她不同意?她为难你了?!”
最坏的猜想让她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怀抱的力道终于松了一点点。孟屿缓缓抬起头。
大力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汗水浸湿了额发,凌乱地贴在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上。他的眼眶通红,浓密的睫毛上沾满了细小的、未干的水珠,甚至有一滴正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
但那双总是深邃、带着点冷冽或专注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里面翻涌着狂喜、激动、如释重负,还有一种……大力无比珍视的、近乎赤诚的巨大幸福和归属感!
他就这样带着满脸的汗水和泪痕,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一个极其灿烂、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亮得能灼伤人。
“大力……”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散尽的哽咽,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妈……妈找我……她同意了!她同意了!!!”
“妈?同意?同意什么?!”
大力被他这状态和他眼中纯粹的狂喜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却失控般疯狂加速,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希冀所取代!
她紧紧抓着他腰侧衬衫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妈她让我……让我以后叫她妈了!”
孟屿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巨大的狂喜!他抓着大力肩膀的手都在抖,“她同意了!大力!妈同意我们订婚了!她亲口说的!订婚的事,我们自己看着办!定好了通知她就行!!还说……说过几天,带我回家!回老宅!见外公外婆,见舅舅!认人!”
轰——!!!
如同最精密的逻辑电路被瞬间输入了过载的能量!
巨大的、纯粹的、足以让所有理性分析瞬间熔断的狂喜,如同核爆般在诸葛大力脑海中轰然炸开!
所有的震惊、担忧、猜测,在这一刻被炸得灰飞烟灭!
时间仿佛凝固了半秒。
大力的眼睛猛地睁到极致,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孟屿激动流泪的脸庞,里面瞬间积聚起一片汹涌的、亮得惊人的水光。
那水光迅速蔓延,迅速盈满了整个眼眶。
她没有尖叫,没有蹦跳。
她只是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巨大的幸福彻底击中核心,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环在孟屿腰后的手,缓缓松开,然后,那双总是用来演算公式、敲击键盘的手,带着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慢慢地、慢慢地抬了起来。
一只手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抚上了孟屿带着泪痕、依旧滚烫的脸颊。
指尖微微颤抖,拂过他湿漉漉的睫毛,抹去那颗将落未落的泪珠。
她的指腹感受到他皮肤的温热和泪水的微凉,这触感让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击中——这是她爱的男人,此刻为她而流的泪,为她而绽放的狂喜。
另一只手,则紧紧攥住了他胸前的衬衫布料,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抓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抓住了她孤独灵魂终于可以停靠的港湾。
“妈……她……”
大力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浓重的、无法置信的鼻音,“她……让你叫妈了?同意……订婚了?还……要带你回家?”
每一个词,她都问得极其缓慢,仿佛需要巨大的力量才能将它们从喉咙里挤出来,又仿佛在反复确认这并非幻听。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孟屿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渴望和小心翼翼的求证。
“嗯!嗯!!”
孟屿用力地、一遍遍地点头,笑容灿烂得像个孩子,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是真的!大力!我们……我们可以订婚了!我们……我们有家了!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最后一句“有家了”,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巨大归属感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有家了……”
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了大力心中最脆弱、也最渴望的地方。
童年父母争吵时那冰冷的客厅,母亲抑郁时压抑的房间,那些独自在书海里寻求庇护的日日夜夜……
所有关于“家”的冰冷记忆和缺失感,在这一刻,被孟屿这句带着泪水和狂喜的“有家了”彻底击碎、驱散。
确认的瞬间,大力眼中那片汹涌的泪水,终于决堤。
没有嚎啕,没有尖叫。滚烫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汹涌地从她通红的眼眶中滚落。
速度极快,数量极多,瞬间就布满了她白皙的脸颊,在下巴汇聚,滴落在孟屿胸前的衬衫上,也滴落在她自己攥紧他衣襟的手背上。
这泪水里,不仅有狂喜,更有一种深沉的、被完整接纳和彻底归属的感动!
她微微仰着头,看着孟屿,泪水无声地奔流,嘴角却努力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那是一个混合着巨大狂喜、难以置信、长久等待终得回应的、复杂到极致的笑容。
笑容里带着泪,带着颤抖,带着一种失语般的巨大幸福。
“家……”
她的声音终于破碎地逸出,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释然,浸透了泪水,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若千钧,“孟屿……我们……有家了……”
她再也说不出更多,只是将额头重重地抵在孟屿的胸膛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无声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流,迅速浸湿了他胸前大片的衣料。
攥着他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要将这“家”的承诺和这巨大的喜悦与安全感,牢牢地烙印在掌心,刻进灵魂。
孟屿紧紧抱着怀里这个无声恸哭、颤抖不已的女孩,感受着她汹涌的泪水和那紧攥不放的力道,感受着她对“家”这个字眼的巨大反应,自己的心也被这无声却磅礴的情感彻底淹没。
他低下头,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任由自己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入她的发间。
他低声地、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呢喃,声音里充满了承诺和同样汹涌的情感:“是……有家了……我们的家……大力……以后……永远都是……”
玄关处,掉落的《量子计算导论》静静躺在地上。
窗外阳光灿烂,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了墙壁上那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
大力无声地流着汹涌的泪水,将脸深深埋在孟屿怀里,肩膀微微耸动,攥着他衣襟的手从未松开;孟屿则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同样泪流满面,嘴角却带着满足而坚定的笑容。
没有夸张的尖叫和蹦跳,只有无声奔流的泪水和紧紧相贴的身躯,诉说着比任何语言都更浓烈的爱意、归属和对“家”的终极渴望终于实现的狂喜。
这一刻,“家”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他们彼此相拥的温度和交织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