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夏躺在少年身边。
昏暗的阴影中,触手始终缠绕着少年白皙纤细的手腕。
就这样注视着他。
时间在她专注的眼眸中仿佛没有变化。
只是外面的酸雨停了又下,基地的警报声响了又歇。
少年身上的针孔结了痂。
但他的身体会无意识的抽搐。
结痂被磨破。
这个时候就会有触手第一时间舔舐掉渗出的血珠,在他皮肤上留下莹蓝的微光。
格夏凝望着他,忍不住叹气,“你还要睡多久?”
…
崔延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在一个神秘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抵达过。
他好像见到了她的本体。
那并非固定形态。
躯体如山脉般庞大,覆盖着湿滑的暗绿色鳞甲,每一片鳞片下都渗出粘稠的,泛着鳞光的黏液,像是深海与星空的混合物。
头部像是章鱼与龙的混合,数十条粗壮的触须垂落,每一条都布满吸盘,吸盘内嵌着无数细小的,转动的眼球,瞳孔里倒映着不同维度的景象。
当它移动时,体表会剥落细碎的光尘,如同深海发光生物留下的轨迹。
它有一颗巨大的眼睛,像琥珀色的晶体,内部封印着旋转的星云。
他与它对视的瞬间,心里才有一个答案告诉他:“这是它。”
它告诉自己:醒来后你会忘记一切。
因为与它对视的所有生物,会因为瞬间被灌注宇宙的真相,而疯狂。
因为那是一种过于庞大的理解,让灵魂因敬畏而崩解。
崔延静静地看着她,声音柔软。
“你会一直存在吗?”
他只有这一个问题想问。
那么自己对它来说,算什么?
便是宇宙于她来说,都如此渺小。
那么自己,算什么?
崔延苍白的小脸显得落寞而不安。
他似乎听到它发出一丝轻笑。
它的声音也并非通过空气传播,在他的脑海里,如同一万个声音在深海回响。
“唯一。”
这是她最后给出的答案。
昏暗的房间中。
崔延缓缓睁开眼,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格夏,我想看看你的本体。”
格夏躺在他旁边,一只手撑着脑袋,黑发垂落,莫名显得慵懒,“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崔延困惑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好像发生了什么……”
昏暗的光线中,少年精致白皙的小脸依旧清晰,格夏指尖轻轻拂了拂他耳边的碎发,指腹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划到嘴唇,又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动作温柔至极,如水一般的流淌而过。
格夏低头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不带丝毫情欲的吻,“你已经见过了。”
崔延微怔,“什么时候?”
“刚刚。”
似乎察觉到少年的不解,她眸光微闪,轻声解释,“你永远无法记住,因为你的大脑会自动删除相关记忆,否则,会因认知过载而崩溃。”
崔延一下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攫紧,酸楚漫过眼眶,“那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对于格夏来说,人类的情绪是有味道的。
此时他身上散发着苦的发涩的味道。
格夏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动了动唇,“很多……比如,在你做噩梦的时候,我为你唱过安眠曲,又比如,刚刚那一秒。”
崔延愣住,“什么?”
少年乌黑清澈的眼眸像是面镜子,倒映出她的影子。
窗外声音突然静止。
被风掠过的树叶维持着固定的弧度。
少年漂亮的睫毛轻颤的下一秒,突然定格住。
唇瓣微微张着,满脸的迷茫。
格夏安静低垂下眼眸,唇间溢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微微俯身,吻住少年的唇。
——当祂真正注视某个生命时,周围的空气会凝结,悬浮,静止,整个世界,如同被按下暂停键。
崔延呆呆地看着格夏,眼神空茫得像蒙了层雾。
他不知道刚刚那一秒发生了。
却觉得自己的生命里出现了一瞬间空白。
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被夺走了。
下一秒,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溢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浓郁的悲伤,压得少年肩膀微微发颤。
格夏抿紧了唇。
在少年猛地扑过来时,将他用力抱在怀里。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呜咽,最终变成止不住的恸哭,哭得浑身发抖,连呼吸都带着哽咽的抽泣声。
“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格夏望着虚空,周身静静萦绕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这是她永远无法回应的承诺。
人类,是一种脆弱又温暖的玩偶。
她可以轻易修复他受伤的肉体,却无法阻止自己污染他的记忆。
-
崔延趴在格夏怀中哭累了,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格夏还在他身边。
崔延眼睛已经红肿,声音带着几分嘶哑,“意思就是,我对你的了解永远只能停留在表面,了解越深,关于我们之间爱的记忆就会被忘记的越多。”
格夏嗯了一声。
崔延将脸埋在格夏怀里,很久之后,突然抬起头,一脸坚决地说:“我们离开基地吧。”
“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我不确定之后你还会不会爱上其他人,我是说我死之后……我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和你创造更多更深刻的回忆。”
格夏点了点头,“好。”
格夏和崔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基地。
末世的危险对于格夏来说不算什么。
崔延最后选了一处被遗忘的山谷作为落脚处。
谷底有一汪没有被污染的泉水,周围长着末世里罕见的不带毒素的青草。
崔延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只知道一睁眼,这里就被搭起了一座穹顶式的窝棚,外层裹着半透明的膜,能过滤酸雨和辐射,阳光投进来时,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像世外桃源。
唯一可惜的是这里没有邻居。
但也不冷清就是了。
崔延的体质,让他经常能够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比如泉眼里住着个只有巴掌大的,长着鱼尾的透明影子,总在他打水时扯他的裤脚。
风里藏着些絮状的意识体。
崔延知道,这些东西原本闻到她的气息就逃窜得消失不见,如今能够出现在自己身边,是因为被她允许。
她怕自己孤独。
可他其实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