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却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冷清。
林嘉佑没有带她进屋,只是引着她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这里,除了我娘,你是第一个来的。”他开口,声音有些低。
顾兰心环顾四周,心跳得厉害。
林嘉佑的目光却飘向了远处,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兰心,你不好奇我的身世吗?”
他没等顾兰心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人人都知我娘是雍王府的郡主,可谁又知道,她只是个冒牌货。”
这个开头,像一道惊雷,劈得顾兰心脑中一片空白。
“当年五王之乱,霍乱京城。雍王府里,王妃正好临盆。接生的稳婆动了贪念,将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和真正的小郡主掉了包。”
“我娘,就是那个稳婆的女儿。她在王府众星捧月地长大,享尽了荣华富贵。”林嘉佑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不知是在嘲笑谁,“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恨意。
“京城里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他以此为把柄,威胁我娘……后来,就有了我。”
顾兰心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震惊。
她从未想过,林嘉佑那温文尔雅的表象之下,竟藏着这样不堪的身世。
“那个男人贪得无厌,我娘被他毁了……可惜最后她也被情爱和贪欲迷住了眼,害人终害己。”
“我娘死后,京城之大,却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林嘉佑转过头,看着顾兰心,“那时候,是清辰心善,不忍看我走投无路,才托人将我送到锦官城,去投奔她哥哥顾律。”
他将顾清辰的善举,说成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与同情。
“清辰她……她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了,看谁都觉得可怜。”
这番话,瞬间让顾兰心找到了某种平衡。
原来,顾清辰对他的好,只是出于怜悯。
而他,却愿意将这样耻辱的过往,毫无保留地讲给自己听。
林嘉佑看着她变幻的神色,伸手覆上她的手背,眼神痛苦又真诚。
“兰心,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在你的面前,我不想有任何隐瞒。”
顾兰心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有野心,有手段,可他所有的挣扎,似乎都有了理由。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凑上前,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个青涩而坚决的吻。
林嘉佑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许久,他才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滚烫。
“我这样的身世,想要在京城站稳脚跟,想要堂堂正正地娶你为妻,还要走很长一段路……”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蛊惑。
“兰儿,你愿意等我吗?”
钱震云的那招“以退为进”,着实是釜底抽薪。
镇国公府的厚礼送到宫中,皇后转交给嘉和郡主,堵住了皇家的嘴。
紧接着,御史台一本参上去,皇帝顺水推舟,斥责永定王治家不严,让他焦头烂额,再没精力寻镇国公府的麻烦。
朝堂上的风波,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
可明面上的风浪平息了,暗地里的手段却愈发阴损。
永定王妃咽不下这口气,开始在京中各家贵妇的宴席上,有意无意地哭诉女儿的委屈,将顾清辰描绘成一个仗势欺人,心肠歹毒的悍妇。
顾清辰被禁足的日子一满,刚踏出府门,就感受到了这股恶意。
今日是英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她才刚进花园,原本热闹说笑的几处人群,声音便齐齐小了下去。
那些平日里见了她会亲热地上前打招呼的贵女们,此刻都像约好了一般,远远地站着,投来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目光。
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是永王妃的远房侄女,故意扬高了声音。
“有些人啊,真是好命。把郡主推下水,差点害死人,自己却跟没事人一样,还能出来赴宴。”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可不是嘛,家世好就是不一样。换做咱们,现在恐怕还在大牢里待着呢。”
顾清辰脚步一停,冷冷地看了过去。
那几个少女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却仗着人多,梗着脖子回瞪她。
就在她准备开口时,林嘉佑的声音温和地响了起来。
“几位妹妹慎言。此事已有定论,不过是场意外。清辰不是那样的人,你们莫要听信谣言,伤了和气。”
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很自然地站在了顾清辰的身边,一副全然维护的姿态。
那几个少女撇了撇嘴,看他们两人的眼神愈发暧昧不清,丢下一句“我们可不敢跟镇国公府的小姐伤了和气”,便转身走开了。
“别理她们。”林嘉佑柔声对顾清辰说,“她们只是嫉妒你。”
他这番“英雄救美”,非但没有让顾清辰觉得解气,反而让她心头更加烦闷。
钱震云正在自家医馆里核对账目,听完下人关于寿宴上的回报,他手中的账本“啪”的一声合上。
他没去国公府,也没去安慰顾清辰。
他只是走到后堂,对一个常年跟在自己身边的伙计吩咐了几句。
“去城西那几家脚夫、伙计最爱去的酒馆里,不经意地聊聊。就说,今年西北边关冷得早,将士们都还穿着单衣,可永定王府新得的那几件黑狐大氅,倒是油光水滑,一件就值上千两银子。”
伙计一点就透,立刻躬身退下。
不过两三日的光景,京城里的风向就悄然变了。
原先那些关于顾清辰的闲言碎语,渐渐被新的话题所取代。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变成了永定王府的奢靡,和边关将士的艰苦。
“听说了吗?永定王世子前儿个买了一匹汗血宝马,花了足足五千两!”
“五千两?我的天,这都够咱们边关的兄弟换多少冬衣了!”
这些消息,没有一句是指责永定王贪墨军饷,却句句都将永定王府架在了火上烤。
御书房内,皇帝看完一封匿名的信件,久久没有说话。信上没有长篇大论,只写了两笔账。
一笔,是永定王府一年来的各项奢靡开销。另一笔,是拨给西北边境的军需数额。
两相对比,触目惊心。
永定王察觉到风向不对时,已经晚了。他派人去查这些流言的源头,却一无所获。
那些话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从京城最底层的角落里,一点点蔓延开来……
镇国公府的演武场上,顾清辰心烦意乱,拉弓射箭,却总是偏离靶心。
“肩沉下去,别绷着。”
钱震云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将一碗冰镇的绿豆汤放在旁边的石桌上。
他没有提寿宴上的事,也没有说外面的流言,只是走到她身后,抬手帮她调整了一下拉弓的姿势。
“你太急了。”
他的手掌温热,隔着衣料,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力道沉稳。
顾清辰的身体一僵,侧头看着他。
太子逼她道歉,是他想出了两全的法子。她在寿宴上受辱,转眼间,永定王府就成了全城的笑话。
她不傻。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顾清辰看着钱震云沉静的侧脸,心里那杆摇摆不定的秤,在这一刻,终于朝着一个方向,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