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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丸国纲感到恶心。

一种,打从到了这出云国开始,就自胃部蔓延开来,浸入这一身骨血中的恶心。

简直就像是故意一样,在出云国的经历,总是能巧合的,踩到他的痛点上,迫着他一次又一次的,露出自己狼狈而又不堪的一面,像是砸碎了他作为袁槐的自我,却仍嫌不够,要把他彻底踩进泥里,把他肮脏而又丑恶的过往尽数摆到明面上,让他人鉴赏品评一样。

‘多恶心啊,毁掉我好不容易建立的,可以被称为人的自我却仍不满足,非要让所有人都见识见识这肮脏的一面……’

胃袋发沉,又有发苦发酸的味道,从舌根蔓延出来,像是顺着食道反上来的,属于胃酸的味道。

又像是许久以前,作为谁都可以随意使用的物件而活着的时候,在以己身为祭品的狂宴结束后,顶着满身的脏污,终于能蜷在无人的角落里喘息片刻时,从明明被灌满了几多次,却偏偏吐不出任何东西的胃袋里反上来的味道。

于是下意识的,用左侧尖锐的犬齿,咬住了舌面,将细密且尖锐的痛,施加在了身体上,这才堪堪的,将那呼之欲出的呕意压了下去,却也惹得本就因为之前意外被溅了一脸血,而被引起了些不妙回忆的鬼丸国纲,本就阴沉下来的脸色,显得更阴了一些。

蛇人的血液腥臭且黏腻,无论是嗅觉还是触觉上,都属实是贴近某些让鬼丸国纲恶心透顶的东西,之前自我尚且支离破碎,又有着雨水的冲刷的时候倒还好,但如今因为意外而被溅了一脸,却属实是让他很难不回忆起过往的经历。

赤黑的灵力虽说来自己身,但在刻意催发之下,每一次蹭过脸颊处的皮肉,便都会造成好似以烧红的铁刷,大力刮过血肉一般的痛楚,但鬼丸国纲清楚,那不过是些错觉。

所谓的疼痛,本质上也不过是灵力刺激神经与血肉所产生的,虚假的电信号,他的做法顶多只能保证,赤黑的灵力将面上的脏污烧灼干净,却对在过去那些或是记得,或是忘却的经历中,早就已经浸入骨血的腥臊脏污毫无办法。

“……所以到底为什么……非要反复的提醒我,无论是眼下的这具躯壳,还是内里的灵魂,都是从头到脚,被泥污染透了的,恶心东西呢?”鬼丸国纲垂下眼帘,轻声的叹息着,但手掌却握紧了被灵力层层包裹,以至于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太刀,反而更像是球棒的武器。

“我有在忍耐……努力的忍耐啊……”好似呓语一样的声音,从鬼丸国纲的喉咙里飘了出来,带着些瘆人的惨然,却又透着股神经质的阴森,“从最初的时候,在宏观状态下,看到这颗努力,把自己的外表涂抹得闪闪发亮的小东西开始,就努力的忍耐着……”

血色的瞳仁在眼眶中震颤着,连带着正中针状的竖瞳,也跟着反复的放缩,呈现出一种压抑的崩溃来,“多像啊……出云国……这处,用亮闪闪的糖衣来虚饰自己的小世界……和我多像啊……”

唇角颤动着,向上牵拉了些许,却没有抵达笑容的范畴,而是形成了一种令观者恶寒的,好似在面对被刻意塑造出与人类近似的面容,却又多少还存在着些差异的泥塑木雕上,那被雕琢出来的,放大了非人属性的神情一样的不适感。

尽管当下,除了正同鬼丸国纲对峙的,那两只庞大的,躯干上生有四臂与层叠靛青色鳞甲——

——且均为两手持如金刚杵般长枪,而两手持镰状剑,额生尖角,而腰部以下完全为蛇形模样的,姑且能被称为蛇人的存在外,现场并没有其他任何人或刃,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就是了。

“光鲜亮丽……至少看上去光鲜亮丽,是金玉其外的,寻不出什么瑕疵的外貌,但实际上……实际上的内部,却是完完全全的一团糟烂污泥,是早就已经被反复践踏,反复污染,肮脏且丑陋的……连一团腐肉,都比不过的东西。”

呓语着的鬼丸国纲,未握着武器的右手垂在身侧,无自觉的抽动着手指。

“和我一样啊……是和我一样的……知道吗,我在当初,看到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其名为出云国的,这处小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预感了,”喉结滚动着,将干涩的词句,混着好似要从食道里呕出来一样的黏腻恶意,一并的倾泻出来,“我定然……”

“定然会在这里,看到……遇到……和我类似的,腌臜之物。”

身边没有任何需要在意的存在,于是又一次,自那张缝缝补补后,勉强披在身上的,人之假面下,探出头来的扭曲之物,便笑意盈盈的,在举起手臂的同时,对上了那与鬼丸国纲足有一米九三的净身高相比,也有些大得骇人的,近乎十余米的蛇人躯体。

“果不其然……我遇到了,遇到了你们……将出云国,视作了鮟鱇鱼头顶,那用于钓鱼的小灯一般,擦拭明亮又裹上糖衣的,两位朋友。”

鬼丸国纲用完全称得上一句情真意切的口吻吐出词句,同时看向那拖行着如巨蛇般扭曲的身躯,作戒备状的两只蛇人。

“真真是好生厉害啊,两位……”诚恳,但却正因为其诚恳,反而听起来更像是某种讽刺的言语,自鬼丸国纲张阖的唇瓣间吐出,“竟能将如此脏污的东西虚饰得滴水不漏,从外面甚至压根看不出问题来……可既然如此,两位又为何……”

充斥着戾气的凶光,于是自那凝视过去的血色眼瞳中迸发出来,如同作势欲扑的恶兽,一副将眼前,那从其狰狞且巨大,却又兼具美感的体态上,便能看出其定然强大的两者,均视作了不过是唇边随时可以吞下的香肉的荒诞做派。

但偏偏,拖着下半身,二者均为两手持镰状剑,两手持形如金刚杵般长枪的,在地面游动的蛇人们,又确实是,对那相对而言小得可怜的鬼丸国纲,投以了戒备的目光。

“为何非要……揭穿我的假面?揭穿我这同样,只能费力为自己裹上糖衣,好让自己看起来依旧不失光彩的,可怜之人的假面?”

哀怨的,忧愁的,怨毒的,憎恶的,如此繁复而又并不算多相干的情绪,便被强行糅合到了一处,成了如有实质一般,自鬼丸国纲口中滴落的毒汁。

“为何……两位,为何啊?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想要带走那些本就不属于你们,只是被此界禁锢的性灵吗?”

好似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样的言语,从像是根本不明白自己的所求,和从虎口夺食毫无差别的鬼丸国纲口中吐出,甚至于带着几分困惑并委屈,“我甚至,甚至都没想过,要取两位的性命……”

鬼丸国纲似乎是在诚挚的发问,但同时,却又有赤黑的灵力,自那被他举起的手中所持握着的武器上迸发出来,随着他向前踏步并挥舞的动作,在半空中拉出了一道,终点为蛇人那半蛇部分躯体的,颜色赤黑的残迹。

然而蛇人同鬼丸国纲之间,那接近十比一的大小比例,却让他握在手里的太刀与蛇人比起来,看上去竟和牙签相差无几。

所以哪怕在鬼丸国纲挥刀的同时,空间也一并不大稳定的波动着,好似这一刀要连着空间也跟着斩裂一般,却也实在是不能将那因为悬殊的比例,而显得荒诞可笑的场景扭转过来。

直到,作为这一刀落点的蛇人如临大敌般试图用武器防御,却被自那看上去和其大小相较,如牙签般大小的太刀上的力度震得连连后退,而意图绕后袭击的蛇人自上而下刺来的金刚杵,也被抽刀回防的鬼丸国纲,反推回了上方去。

那份因双方体型大小的差异,而显得像是蚍蜉撼树般可笑的场景,才被覆上了另一角度的荒诞意味——明明是十几米高的巨人,在纯粹的力量上,却比不过体型只有其十分之一的鬼丸国纲。

“别这样……别这样……”失焦的针状竖瞳,在血色的虹膜中无规律的放缩着,明明自己才是占了上风的那一个,但鬼丸国纲却表现得,更像是被打击到了的那一个般,茫然且空无的呓语着。

“太弱了……朋友……怎么可以……你们怎么可以……”颤抖的喉音里,几乎带着哭腔,然而落地的每一字每一句里,都淬着蜇人的毒火,“怎么可以……这么弱……”

悲哀的,绝望的,更多的,却是忿怒的情绪,于是自那张眼尾早就染上鲜醴艳色的面容上迸发出来,带着尖锐且偏执的癫狂,“你们怎么敢……你们如何敢的啊!明明是如此孱弱且卑劣之物……竟也敢……竟也妄图挑衅于我?!”

暴怒撕碎了那张人之假面上最后的遮掩,露出其下比恶鬼还要狰狞,如同自无底坑中爬出的,不可言说的大恐怖一般无可名状的真实。

于是,自作为人的袁槐上裂解,自曾作为刀剑的鬼丸国纲上脱离,被层叠困在深处,以所谓的将生未生的第五个自我为枷锁并施以定义的,足以令一个大型主世界的世界意识所忌惮的某个存在,睁开了眼。

……

“……打不开,完全打不开……不是,乞叉底你不是本地人吗?这玩意儿什么情况?”小次郎一边发问,一边用左手攥住因为又一次被反震了回来,甚至连刀都有些握不住的颤抖着的右手,神情是肉眼可见的焦虑。

原本跟着杀疯了的鬼丸国纲身后一路前进,结果走着走着,鬼丸国纲忽然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不透明屏障给吞了进去。

于是现在剩下的几个人和刃里,便陷入了不得不抽出一半来压着表情瞬间阴沉下去的大典太光世,好防止他因为鬼丸国纲的消失而发癫做些什么。

另一半则对着这层乍看起来像是反射周围景象的镜子,实际上更像是画得很真实的立体装饰画一样的东西敲敲打打,意图把被吞进去的鬼丸国纲捞出来。

被小次郎问到的乞叉底,此刻已经衰弱到仅有一只眼瞳还维持着黯淡金色,另一只则已经恢复红色的模样,看上去像是有些呆滞,又像是理解不能一样的,盯着眼前这层壁障。

“?乞叉底?喂?乞叉底!”小次郎眼见着乞叉底像是要死机,于是大惊失色的冲了过去,用手夹住了乞叉底的脑袋两边,左右摇晃了起来,“你回个神啊!现在情况十万火急,你可不能随便发呆的好吗!”

被晃得跟不倒翁一样的乞叉底,于是险之又险的,在其寄身的虚无僧的脑髓,被小次郎摇匀之前,堪堪回过神来,“……界膜……那是……界膜……”

“?什么界膜?”小次郎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界膜这个词他似乎在过去的什么时候,听别人讲过……

“世界的胎膜,一种在世界成型后,就不应该出现,也不应该被世界内个体所观测到的东西……”

乞叉底的神情惨淡,透出一种心如死灰般的灰败来,“从时之政府那边观测小世界,看到的会是一个又一个漂浮在虚无中的卵泡,最外层,将小世界与虚无分割开的壁障,就是所谓的界膜。”

无论是黯淡的金色,又或者是红色,都在向外吐露着万念俱灰的绝望,“那是只有像是世界未完全成型,和世界即将毁灭的情况,才会被世界内个体观测到的,世界最后的屏障……”

惨然的笑,于是出现在那张勉强牵扯起颊部肌肉的脸上。

“当初正是因为界膜的出现,令我等选择了饮鸩止渴,将己身作为此界的活柱,通过反复重启时间线,来勉强苟活……可如今,却并不是推算中,破损的世界理应出现界膜的日子,而负责重启的,作为活柱的四柱也分崩离析……”

乞叉底喃喃着,自眼中落下泪来,“一切都晚了……打破界膜和摧毁世界所需的力量是等同的,除了鬼丸,我们并无一个拥有这种力量,可他偏偏被界膜隔绝到了另一侧……”

乞叉底于是痴痴的笑了,好似释然又好似癫狂,“晚啦!都晚啦!出云国……这满是罪孽的地方,终于……终于要毁灭啦!我们一个都逃不掉……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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