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之中。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冲天而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连聒噪的夏蝉都噤了声。
死寂,如同厚重的裹尸布,笼罩着这片刚刚上演过人间惨剧的修罗场。
赵保独自伫立在血泊中央,靴底黏腻。
复仇的滋味……
像烈酒,灼烧着喉咙,带来一种眩晕般的极致快感,让他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因亢奋而微微战栗。
然而,当最后一滴仇人的血渗入泥土,那沸腾的杀意与刺激如潮水般退去。
留下的,是一片巨大、冰冷、令人窒息的无边空虚。
心口仿佛被掏开了一个洞,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他需要东西来填满它。
立刻。
想要填补空虚,赵保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继续复仇!
下一个目标——干爹,李大富!
要想李大富复仇,会麻烦一点。
毕竟李大富是宗武府掌司,是有官位,也有地位和人脉的掌权者。
但对于如今的赵保来说,也仅仅是麻烦一点而已。
在如今的赵保眼中,不过是多费些手脚的障碍。
李大富,注定要步马升贵的后尘!
第二个办法,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寻求安慰。
那能让他冰冷心脏感受到一丝暖意的唯一去处……
突然。
身后,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曹贤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他躬身,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声音平稳:
“大人。”
尽管眼前这位年轻的上司,在今天之前还是他的下属。
到了他这个年纪,对这种事情早已经习以为常,心中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赵保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脚下那片暗红的泥泞上,声音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
“曹贤,李大富……查得如何了?”
曹贤心中微微一叹。
太急了。
昨日才走马上任,刚办完手续赵保就下令让自己调查李大富,试图寻找到李大富的把柄,然后一举将他给扳倒。
可一天时间,能查出什么?
但曹贤也知道,在上司面前不能说这些,而是得换个说法,得让上司知道自己有了明确的计划,并且已经开始付诸行动。
于是曹贤谨慎回道:
“大人,李大富义子党羽盘根错节,但这恰是撬动他的缝隙。属下手中已握有他几名得力义子的切实罪证,正安排人手循此线攻坚。”
“不出三五日,必有所获,届时再顺藤摸瓜……”
果然。
赵保并未追问,显然也知自己操之过急。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睑下,冰封的杀意如同深渊中的暗流,无声涌动。
曹贤……
这个名字也在那份死亡名单上!
刻骨铭心!
曹贤帮助过赵保。
正是在曹贤的引路之下赵保才能从宗武府之中一步步走入缉事厂,最终走到今天这权柄煊赫的位置。
可赵保永远忘不了,在曹贤那间阴森的刑房里,冰冷的刑具是如何一寸寸碾碎他的意志,将超越肉体极限的痛苦烙印进他的灵魂!
那才是真正的地狱!
他在打扫处,被马升贵欺凌,更多的只是心灵和自尊上的伤害,至于肉体……不过是折断点骨头,破开点皮肉而已,这点痛苦赵保能够忍受。
可是在曹贤的刑具之下,赵保才头一此意识到,肉体上的伤害能够痛苦到那种让他巴不得立刻死去的地步!
这个赵保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所以他一定会杀了曹贤!报那日之仇!
所有折磨过他,欺负过他的人,他都早心中牢牢记着,也会一一找上门去复仇!
但现在……
赵保猛地转过身。
在曹贤惊愕的目光中,“噗通”一声,这位新任三档头竟直挺挺地跪在了他面前!
赵保凄声唤道:
“公公——!”
曹贤浑身一震,慌忙伸手去搀:
“大人!您这是折煞奴婢了!万万使不得!快请起!”
他用了力,却发现赵保的身体沉如磐石,根本搀扶不动。
曹贤无法,只得也“噗通”跪下,额头触地,惶恐道:
“大人有何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赵保抬起头,泪水混着冷汗狼狈地淌下,眼中充满了无助与惶恐,与方才那杀伐决断的三档头判若两人:
“曹公公!赵保能有今日,全赖公公一手提携!”
“再造之恩,如同父母!赵保此生此世,绝不敢忘!”
他一把抓住曹贤枯瘦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声音带着哭腔哀求:
“可……可我赵保年轻识浅
??骤登高位,只觉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步不敢踏错,却又不知路在何方!”
“公公您老成谋国,深谙厂务,洞悉人心,是缉事厂的定海神针!赵保离不开您!”
“这诺大缉事厂,赵保也只信您一人啊!”
他身体前倾,额头重重磕向冰冷的地面:
“求公公莫要弃我!”
“就把赵保当做您的子侄,时时教诲,处处提点!”
“求您了,公公——!”
曹贤听了赵保的话,不由得急忙惊道:
“大人,万万不可说这样的话啊!”
赵保却当即咚咚咚给曹贤磕了三个响头,哭泣道:
“公公依然叫我大人,而不愿叫我赵保,莫非是真的嫌弃我年轻不懂事,不愿意帮助我吗?”
“若真是这样,那我赵保请愿当年死在李大富的手中!”
“公公既然救了我赵保一条命,引领我走上了这条路,为何不再给我一个机会呢?”
“公公!求您了!”
他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额头贴着沾血的泥土,仿佛要将自己钉死在那里,直到获得曹贤的承诺。
现在,他当然不能杀曹贤!
赵保很清楚,自己突然连升十级,坐上了三档头的高位。
这势必会惹得缉事厂之中无数人眼红嫉妒,给他招来无数麻烦。
他若是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对上他要巴结厂公,对下他也需要曹贤这样的能臣干吏辅助。
如今赵保根基不仅仅是尚浅,而是基本上没有。
想要能立足稳固,他离了曹贤还真的不行。
所以赵保这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能够让曹贤继续帮自己。
曹贤看着眼前这涕泪横流、卑微哀求的年轻权阉,心中五味杂陈。
他当然记得自己对赵保的恩情。
是他曹贤发掘了赵保,磨练了他,救了他的小命,还给了他进步的机会。
赵保,本应是他最成功的“作品”和最忠诚的回报。
赵保对他感恩,也是情理之中。
一切都似乎沿着他预想的轨迹在走,除了……这攀升的速度快得超出了他的掌控。
“大人!大人切莫如此!”
曹贤的声音带着一丝真切的动容,也重重磕下头去:
“奴婢曹贤,愿为大人效死力!从今往后,休戚与共,生死相随!”
他没有
退路。
他与赵保,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赵保闻言,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这才起身,顺势将曹贤也搀扶起来。
“多谢公公!”
他紧握曹贤的手,语气恳切:
“公公不负赵保,赵保必不负公公!”
随即,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好奇:
“对了公公,我听闻二档头靳进良靳大人,被神秘高手重创,虽保住了性命,却已形同废人?”
他压低声音:
“不知……这等情形,在缉事厂里,通常……会如何处置?”
曹贤心中微凛,没想到赵保竟突然问起这个。
他谨慎回答:
“缉事厂,不留无用之人。”
“靳大人若真废了,按例,会被平级调往某个清闲衙门养老。”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
“不过……这对靳大人而言,未必是福。”
“四大档头,哪个不是仇家遍天下?”
“一旦失了武功傍身,又没了缉事厂的虎皮护体,那下场……可想而知。”
赵保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
“那……若是二档头之位因此空缺,按惯例,是擢升三档头补位?”
“还是……从外头调人?”
曹贤心下了然,暗叹这年轻人的野心与急切,面上却不动声色:
“大人,缉事厂内,一切皆在厂公一念之间。”
“厂务繁多,有些差事是功劳,有些则是陷阱。如何分配,便是厂公的驭下之道。”
“厂公若想提拔谁,自会给他立功的机会;若不想……那便是步步荆棘,动辄得咎。”
赵保若有所思,随即喜形于色:
“多谢公公解惑!”
“还请公公为我备一份厚礼,要能入厂公法眼的。”
“明日,我想去拜见厂公,聆听教诲。”
赵保对厂公还真不够了解,不知厂公喜好,所以只能将礼物的事交给曹贤。
曹贤暗自摇头,还是太急。
他委婉提醒:
“大人,这两日,您不妨静心休养,静观其变。”
“若无意外,厂公的差遣……很快便会下来。”
“届时是何差事,再做计较不迟。”
他顿了一下,还是补充道:
“至于厚礼,奴婢自当尽心去办。”
说完,曹贤躬身退下,前去办事。
看着曹贤离去的背影,赵保脸上的谦卑和急切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他刚才在演。
演一个轻浮、急躁、根基不稳的年轻新贵。
只有这样的形象,才能让曹贤这样的老狐狸放松警惕,才会忍不住“指点”他,才会……暴露出更多的可利用之处。
目前看来,曹贤入戏了。
赵保打算继续向更多人树立自己营造的人设,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在这个位置上站稳脚步。
他定了定神,便离开了。
离开那血腥弥漫的小院,赵保脸上的冷硬线条,竟在行走间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天真的期待。
他要去见这冰冷皇宫里,唯二能让他真正卸下心防、感到温暖的人。
路过一处水井,他停下脚步。
低头看到靴帮上溅染的暗红血渍,浓重的血腥味萦绕不散。
他皱了皱眉,毫不犹豫地打水,仔细冲洗靴子,直到再无一丝污迹。
又取出随身携带的香粉盒,在衣襟袖口处轻轻扑了些许清雅的香气,盖住那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做完这一切,他才整了整崭新的三档头官袍,挺直腰背,继续前行。
沿途,所有遇见他的太监、宫女、甚至巡逻的禁军,目光都变了。
震撼、错愕、难以置信、深深的敬畏、赤裸的嫉妒……
种种情绪交织,汇聚成一道道无形的网。
窃窃私语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偶尔有入宫公干的大臣,认出他这身显赫的官袍,也堆起笑容,主动上前拱手寒暄。
赵保坦然承受着这一切目光。
这感觉……真好!
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未享受过的目光和待遇。
这种如同众星捧月般的权柄滋味,如同上瘾的毒酒,瞬间冲刷了杀人后的空虚,带来令人战栗的甘美。
如同久旱逢甘霖,滋润着他曾经干涸卑微的灵魂。
曾几何时,他不过是这宫墙下无人问津的蝼蚁,没人会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除了……
他的脚步停在一处僻静的廊庑附近。
目光穿过雕花的窗棂,落在那两道熟悉的身影上——
一人身穿铠甲,腰系长刀,英气勃发。
另一人身穿
宫女服饰,身形窈窕。
正是梁进和苏莲。
他们正倚着朱红的廊柱,不知在说些什么,苏莲掩着嘴轻笑,梁进脸上也带着轻松的笑意。
赵保看到他们笑,自己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洋溢笑容。
这阵子赵保在外经历九死一生,心中唯一牵挂的便是二人。
只要看到他们平安无恙,他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便悄然落地。
然而。
他眼角余光瞥见了远处墙角下那个巨大的铁笼,以及笼中那个肥胖白净、目光呆滞的身影。
“猪王”赵御。
赵保眉头微蹙,迅速隐入廊柱的阴影中。
他现在的身份,绝不能让这种“东西”注视,更不能让他窥见自己与挚友的相处。
他凝神聚气,一缕细微却清晰的声音,精准地送入梁进和苏莲耳中:
“进哥!小莲!”
“这边!快过来!”
远处的两人同时转头,看到他隐在廊柱后的身影和招手的动作,脸上立刻浮现惊喜,快步走了过来。
赵保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将身上那套象征无上权势的玄黑蟒袍展示得更挺拔,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像个急于炫耀新玩具的孩子。
梁进走近,上下打量,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
“哟!这身行头……新官袍啊?”
“瞧你这神气劲儿,真当官了?”
苏莲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好奇和兴奋:
“保哥!你真的当大官啦?这是什么官呀?”
“看着好威风!比戏台上的大将军还气派!”
赵保心中那点小得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沉稳,却压不住那份意气风发:
“那是!”
“缉事厂三档头!怎么样?”
听到这话,梁进和苏莲脸上流露出意外和惊讶的表情。
赵保等得就是这样的结果。
他用力拍了拍胸脯,震得补子上的血爪飞廉微微颤动:
“以后在这宫里,谁敢欺负你们,我给你们撑腰!”
他目光转向苏莲,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
“小莲,想不想当女官?女官六尚,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随你挑!”
“想离贵人近些?夫人、淑仪、贞容、慎容这些位子,也
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苏莲闻言,却笑着摆摆手,眼神清澈:
“我哪有当官的命呀?”
“就算保哥你硬塞给我,我也干不好,笨手笨脚的。”
“我现在跟着许昭容娘娘就很好,娘娘待我们宽厚,活儿也不重,还能常溜出来找进哥说话。”
她看着赵保,笑容真挚:
“现在保哥你也回来了,以后咱们仨可得常聚呀!”
赵保大为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没出息!你还真想伺候人一辈子啊?”
“再说现在,有我在,还用得着偷偷摸摸地聚?”
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我给你弄出宫的腰牌!京城最好的酒楼,最好的席面!咱们光明正大地聚!”
苏莲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雀跃地几乎要跳起来:
“真的?!”
“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了!这几天我天天跟木头桩子似的跟进哥比划,就琢磨着买房子的事儿呢!”
“要是能出宫,我就能自己去看啦!”
买房子?”
赵保一愣,满心疑惑。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落到梁进身上,这次才真正注意到梁进身上的变化。
只见梁进身上不再是普通兵卒的号衣,而是换成了旗总的戎装!
刚才只顾着炫耀和小莲说话,竟忽略了兄弟的升迁!
“进哥!你……你也当官了?!”
赵保惊讶地指着梁进的官服。
梁进不在意地笑笑,拍了拍衣襟:
“托老上司的福,混了个小旗总当当。不过跟你这三档头比起来,芝麻绿豆都算不上。”
“别打岔,说房子呢!”
赵保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
“快说快说!什么房子?能让你们俩讨论这么久?”
梁进和苏莲相视一笑,眼中都流淌着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光芒。
苏莲抢着说,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保哥,你听了肯定也想要!”
梁进接过话头,语气平缓却蕴含着力量:
“小莲前阵子跟我说,咱们不可能在这宫墙里待一辈子。”
“总有出去的一天。可咱们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保和苏莲:
“都是没根没基的孤儿,离了这四方城,哪儿是咱们的
家?”
轰——!
赵保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微缩。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内心深处一个从未触碰过的角落。
是啊……
皇宫是皇帝的家,是妃嫔的,是权贵的,却从来不是他赵保的!
这里只是他挣扎、攀爬、获取权与力的战场。
离开之后……
天地茫茫,何处容身?
他竟从未想过!
一片茫然的白雾瞬间笼罩了他的心。
梁进的声音继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我和小莲想的一样。京城,算是咱们最熟的地界了。”
“以后,就在这儿扎根。”
他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我们,要有自己的家!”
苏莲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梦想的光芒,声音清脆有力:
“我们要买房子!我已经攒了好久的钱了!”
她掰着手指数:
“要离皇城近!推开窗就能望见宫墙,就像还能看见咱们在这里的日子一样!”
她看向赵保,眼神热切:
“还要大!要大到够咱们仨一起住!”
“咱们就能天天一起吃饭,一起说笑,一起出门溜达!永远在一块儿!”
梁进笑着摇头,带着兄长般的包容:
“不住一起也行,但一定要做邻居!三家的房子紧挨着,每人手里都有另外两家的钥匙。”
“想串门了,推门就进,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苏莲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我们买的房子,以后就是咱们的家!”
“咱们能在里面住一辈子!安安稳稳,热热闹闹的一辈子!谁也拆不散咱们!”
赵保彻底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脑髓!
梁进和苏莲那些朴素、炽热又无比具体的话语,像是一把把生锈却锋利的钥匙。
“咔哒”一声,猛地捅开了他心头那扇从未涉足、锈迹斑斑的大门!
午后的微风拂过宫墙,吹动梁进和苏莲的发梢,也吹动了赵保身上那身簇新冰冷的蟒袍。
阳光将三人的身影长长拖曳在宫墙根下。
居住!……
房子!……
属于自己的窝!……
这三个曾经离他无比遥远、甚至从未进入他词典的概念,此刻被梁进和苏莲清晰地描绘了出来。
他们描绘的画面,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穿透了他复仇后留下的冰冷空虚,直直地照进他灵魂最深处那片荒芜之地。
家!
这个字眼,连同它所勾勒的一切景象:
京城根下紧紧相连的小院、各自攥着彼此钥匙的笃定、抬头就能望见的皇城轮廓、以及小院中三餐四季、笑语喧哗的情景。
这一切如同汹涌滚烫的熔岩,瞬间灌满了赵保那颗被仇恨、权欲和血腥层层包裹的心脏!
那画面如此清晰,如此美好:青砖小院,炊烟袅袅,夕阳下,三人围着院中石桌,粗茶淡饭,小莲啃着猪脚,他和进哥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胡侃……
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他几乎能闻到那院墙下泥土的湿气、饭菜升腾的热气、能感受到钥匙握在掌心的冰凉金属感!
一股巨大到令他窒息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狠狠撞击着眼眶!
那是他曾以为自己早已干涸的、属于“赵保”这个“人”的部分!
在这份滚烫质朴的憧憬面前,那些血腥、那些权谋、那些高处不胜寒的算计。
此刻都显得那么冰冷、空洞、甚至……肮脏!
人,注定会老,也注定会死。
可他最希望能陪着自己一起老去,一起面对死亡的,也只有进哥和小莲二人。
家……
买房!
这一刻,买房子成家不再是梁进和苏莲两个人的梦想,也成了赵保自己的梦想!
是三人共同的梦想!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酸涩难当。
“滴答。”
一点滚烫的湿意毫无征兆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印记。
赵保悚然一惊!
他才猛然发觉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冰凉的泪水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溢出眼眶,正沿着脸颊狼狈地蜿蜒流淌。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梁进和苏莲,手忙脚乱地掏出那方雪白的绣帕,粗暴又慌乱地用力擦拭着脸颊。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羞耻。
他是缉事厂权势滔天的三档头!
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
怎么能……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鼻子?
还是在进哥和小莲面前!
太……太丢人了!
他深吸几口气,用力眨掉眼中残余的湿意,确保脸上再无痕迹,才缓缓转过身。
他挺直腰背,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郑重而可靠,迎着梁进和苏莲关切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最庄重的誓言:
“进哥!小莲!”
“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动摇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刻下:
“我们一起去!看最好的房!”
“无论在哪里!无论多少钱!只要你们喜欢!”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最后一句承诺,眼神炽亮如炬:
“我来负责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