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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京城里的风向变得越发诡异。
那则关于“景星现,紫微黯”的谶言,非但没有因为巡城司的严厉抓捕而销声匿迹,反而如同野草般,在禁令的重压下,以更隐秘、更扭曲的方式蔓延。
市井间的流言悄然变了调。
不再仅仅是虚无缥缈的星象预言,开始有了更具体的“佐证”。
“听说了吗?青州大水,那是天降惩罚啊!不然何以治水之人死了一个又一个?镇北侯府派去的兄弟二人,如今一死一伤。可景州就不同了!”
“可不是嘛!而且去年侯府大公子那篇名动京城的治水策,便是被陈王举荐,否则,恐如今这水患更为严重,可见陈王有识人之明!”
“陈王殿下心怀苍生,关怀百姓,力挽狂澜!”
这些话,七分假三分真,掺和在一起,却精准地戳中了百姓对皇权、对贵胄的复杂情绪。
青州治水的功绩,被巧妙地偷梁换柱,安到了远在景州的陈王头上。
一时间,陈王“贤明仁德”、“心系天下”的名声,传遍整个京城。
皇宫,御书房。
“啪!”
上好的青玉砚台被狠狠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墨汁飞溅,染黑了明黄色的龙袍一角。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殿内伺候的宫人内侍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负责监察的官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息怒……散播谣言者,臣等已抓捕数百人,严刑拷打之下,皆招供是受人蛊惑,源头……源头多指向景州方向……”
“景州!”皇帝眼中寒光迸射,“好,好得很!”
就在京城风声鹤唳,巡城司缇骑四出,人人自危之际。
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布马车,低调地驶入了京城。
景州陈王,在未接到圣旨传召的情况下,主动入京了。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
这是要干什么?逼宫?还是……负荆请罪?
次日早朝。
陈王身着素色王袍,摘去王冠,形容憔悴,步履间带着几分踉跄,竟是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才勉强步入金銮殿。
他一进殿,便挣开内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惶恐。
“臣弟,参见陛下!”
“臣弟有罪!”
满朝文武皆屏息凝神。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匍匐着的“贤王”,并未立刻叫起。
大殿之内,只剩下陈王压抑的请罪声。
“臣弟远在景州,骤闻京中竟有此等恶毒谶言流传,污蔑陛下,构陷臣弟,实乃五雷轰顶,寝食难安!”
“此等谣言,不但毁臣弟清誉,更欲离间我君臣兄弟之情,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臣弟自知封地偏远,约束下属不严,恐有宵小之辈受人利用,在外胡言乱语,才酿成今日大祸!”
“臣弟惶恐,特星夜兼程赶回京城,向陛下面陈心迹,请陛下……严惩!”
他再次叩首,声泪俱下:“若陛下疑臣弟有半分不臣之心,臣弟愿卸下所有官职,自囚于府中,以证清白!”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惶恐不安之态溢于言表,仿佛真是被冤枉构陷的忠心藩王。
不少官员心中暗忖,这陈王倒是聪明,与其被动等待皇帝发难,不如主动入京请罪,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反倒让皇帝不好下手了。
龙椅上的皇帝,沉默了许久。
久到陈王伏在地上的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弟请起。”
“些许流言蜚语,乃奸佞小人搬弄是非,朕岂会因此便疑心皇弟?”
“治水一事,皇弟劳苦功高,朕心中有数。”
陈王颤巍巍地起身,脸上犹带泪痕,一副感激涕零又惶恐不安的模样:“陛下圣明!臣弟……”
“只是,”皇帝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皇弟此番受惊不小,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
“皇弟便暂且留在京中,好生休养一阵,也免了再受那些流言蜚语的侵扰。”
“待风波平息,皇弟养好了身子,再回景州不迟。”
此言一出,陈王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僵,但瞬息之间便恢复了那副惶恐感激的神情,再次跪倒:“臣弟……谢陛下隆恩!”
虽是市井流言,皇帝到底还是上了心,看似信任,实则是监视。
满朝文武心中雪亮,却无人敢多言半句。
次日早朝,金銮殿上的气氛依旧凝滞。
皇帝端坐龙椅,神色平静,看不出半分波澜。
皇帝例行询问政事后,径直将目光投向了班列中的镇北侯顾声远。
“镇北侯。”
顾声远出列,躬身行礼:“臣在。”
“青州水患,崔峰玩忽职守,贪墨赈灾粮款,致使民不聊生,幸得爱卿及时处置,才免于酿成更大祸患。”皇帝语气平缓,“朕听闻,此番世子顾瑾言亦随军前往,于治水赈灾一事上,颇有建树?”
顾声远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回陛下,犬子年轻识浅,不过是尽了些微薄之力,不敢居功。”
“哦?”皇帝挑了挑眉,“朕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众臣,声音扬高了几分:“青州奏报,世子顾瑾言,深入灾区,体察民情,献策修堤,以工代赈,安抚流民,更揭发崔峰罪行,使青州局势迅速安定。可谓少年英才!”
满朝文武一片寂静。
谁也没想到,皇帝会在此时,如此高调地褒奖镇北侯世子。
对比起昨日与陈王请罪时候的表现,更显得意味深长。
顾声远垂首:“陛下谬赞,皆赖陛下天恩浩荡,臣等不敢懈怠。”
“有功便赏,有过便罚,此乃国之常纲。”皇帝摆了摆手,“顾瑾言虽年轻,却有担当,堪当大任。”
他看向身旁的内侍都知。
黄岩会意,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侯世子顾瑾言,于青州治水赈灾,表现卓异,功绩斐然,深慰朕心。特封顾瑾言为‘钦差大臣’,加封‘都水少卿’衔,即刻启程,督办青州、景州两地水患善后事宜,安抚灾民,核查账目,务使两地百姓早日恢复生计。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顾声远的心沉了下去。
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
面上依旧是那副沉稳恭敬的模样,深深叩首:“臣,代犬子,谢陛下隆恩!”
……
青州,府衙。
顾晗额头上的伤口早已经结痂,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陈王火急火燎入京的消息传来后,顾晗便和沈诗琪一道住进府衙,日日相对。
沈诗琪正拿着小银勺,一口一口地喂他喝粥。
那日的放纵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
“张嘴。”
顾晗乖乖张嘴,心里却在琢磨着婆婆宁氏那些话,以及世子之前那句“短时间内回不了京城了”的含义。
他总觉得,世子大混蛋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心里肯定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叶青神色凝重地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着内侍服饰的年轻太监。
那太监手捧拂尘,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过屋内,最终落在沈诗琪身上,而后上前一步,尖细的嗓音响起:“镇北侯世子顾瑾言接旨!”
沈诗琪跪倒在地:“臣,顾瑾言接旨。”
“……督办青州、景州两地水患善后事宜……钦此!”
“臣,顾瑾言,领旨谢恩。”沈诗琪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双手高举,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圣旨。
小太监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世子爷,陛下对您寄予厚望,望世子爷不负圣恩,早日启程。”
“有劳公公。”沈诗琪站起身,朝叶青递了个眼色。
叶青会意,立刻上前,不动声色地塞给小太监一个分量不轻的荷包。
小太监掂了掂,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世子爷客气了,奴婢还要赶着回京复命,就不多打扰了。”
送走了传旨太监,房间里只剩下沈诗琪、顾晗和叶青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