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则何等机敏，立刻躬身笑道，“复陛下，老奴见韩寺卿府邸离樊楼不远，便与寺卿闲聊了几句樊楼昔年盛况。韩寺卿年轻，对些陈年旧事颇觉新奇，故而神色有异。”
这话当然就是些恭兴话——
“哦？陈年旧事？”赵祯仿佛只是顺着话头闲谈，“茂则说的是哪一桩旧事？是樊楼昔年曲水流觞的文会盛景？还是某些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
但是此话一出，韩执和韩卓两父子都有些烧耳了。而周妙安和苏轸，一个当妈的一个当媳妇的，何等的聪慧，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说的是什么意思。
故而都把目光放到了自己的丈夫身上。
韩卓下意识地抬手，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自己挺直的鼻梁，仿佛那里沾了灰尘。
他这动作一做出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刻意，更显尴尬。想当年，他被赐宅于此，年少气盛，尚未娶妻，隔三差五去樊楼听曲会友，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那些“才子佳人”的旧事，他岂能没有几桩？如今被皇帝当着妻儿的面隐晦提起，饶是他久经沙场脸皮厚，也禁不住老脸微热。
都说虎父无犬子，韩卓当时年少轻狂，那是比韩执还狂，被赐宅于苹鸾楼附近后，没娶媳妇前，隔三差五就去一趟。要不然，就周妙安那去当“清倌人”的次数，两个人能碰上才怪了。
至于韩执，他那点与樊楼三位顶尖行首的小故事，在汴京某些圈子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能让温婉自持的陈师师为他脸红，能让性情爽利的赵香香冲动之下做出些出格举动，这本身就足够引人遐想。徐冬冬虽看似与他保持距离，但那若即若离的态度，反而更多些许的“说法”。
韩执此刻只觉如坐针毡，父亲当年的“战绩”被无形中翻出，自己的“风流债”又被苏轸“提醒”，在皇帝陛下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厅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极其微妙。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混合着某种“男人都懂”的无奈，在韩卓韩执父子间弥漫。张茂则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噙着一丝看破不说破的笑意。
苏轸则低垂着眼睫，姿态温婉依旧，只是那放在桌下的手，悄悄地、不轻不重地在身旁韩执的大腿上拧了一下！
力道不大，却足以让韩寺卿浑身一僵，差点没把刚喝进嘴里的茶喷出来。他强忍着，飞快地瞥了妻子一眼，只见苏轸面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做，但那眼神，分明写着“回去再跟你算账”几个大字。
赵祯将这一家子无声的互动尽收眼底，心中大乐。他本意就是促狭一下这对“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韩家父子，见效果达到，点到即止便好。
他放下茶盏，朗声一笑，瞬间打破了厅内那点微妙的尴尬气氛：
“好了好了，陈年旧事，提来徒增笑耳。汴京风华，才子佳人，本就是点缀。扶平伯当年英姿勃发，韩卿如今亦是风华正茂，有此等佳话流传，亦是美谈。”
他巧妙地将“风流”二字换成了更体面的“佳话”，又特意看了周妙安一眼，带着赞许道：“更何况，伯夫人慧眼识珠，扶平伯亦是情深义重，成就良缘，此乃汴京一段真正的佳话。”
“陛下过誉了。妾身与伯爷，不过是寻常夫妻，得蒙天恩，相携度日罢了。”
“寻常夫妻，亦见真情，更显珍贵。”赵祯颔首，随即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张茂则，语气自然地转换了话题。
“茂则，朕记得前些日子江南贡上的杭锦和蜀锦不错？料子细软，颜色也鲜亮。回头各挑几匹适合婴孩的，给朕这两个小外甥、甥女裁几身新衣。”
“再选些上好的阿胶、燕窝，给苏淑人补养身子。伯夫人持家辛苦，亦需滋补，拣选些合用的补品一并送来。”
“老奴遵旨！定当挑选最上乘的料子和滋补之物。”张茂则立刻躬身应道。
“臣等叩谢陛下隆恩！”韩卓、周妙安、苏轸及韩执连忙离席谢恩。
赵祯示意他们重新入座，恰好此时，李婶的声音在厅外响起：“陛下，伯爷，夫人，晚膳已备妥，请移步偏厅。”
“好，”赵祯欣然起身，说道：“朕先前听徽柔说过，说扶平伯府的厨娘手艺极好，朕今日正好试试，看看这丫头是不是又在朕面前夸大其词了。”
“公主殿下过誉了，老奴惶恐。”李婶的声音从厅外传来，带着受宠若惊的激动和努力压制的颤抖。
赵祯笑着摆摆手，率先向偏厅走去。众人连忙簇拥跟上。
偏厅内，圆桌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赵祯在主位落座，目光立刻被正中央那盘颤巍巍、红亮诱人、散发着浓郁酱香的炖肉所吸引。
“这便是徽柔念念不忘的‘东坡肉’了？”赵祯直接坐下，饶有兴致地拿起银箸，夹起一块肥瘦相间、挂着晶亮酱汁的肉块，“这名字倒是别致，不知有何典故？”
他一边问，一边将肉送入口中。众人屏息凝神，连李婶都紧张地攥紧了围裙边，韩执也略感好奇，不知皇帝对这名字的看法。
赵祯细细咀嚼，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由衷赞道：“嗯！好！肥而不腻，入口即化，酱香浓郁，更难得的是肉味醇厚，风味独特！徽柔这次倒是没说错，好手艺！”
“谢陛下夸奖。”
这句话不是韩执说的，而是他示意李婶，让她亲自接受属于自己的赞誉。
“韩卿，这‘东坡肉’之名，可是你所起？有何深意？”赵祯没有在意这些，继续问道。
韩执连忙起身，解释道：“复陛下，此菜确是臣闲时琢磨出的炖煮之法。至于‘东坡肉’之名……实乃臣一时兴起所取，并无特定典故深意。只是觉得此名颇为顺口，便叫开了。”
他总不能说这是后世给苏东坡冠名的菜吧？只能含糊其辞。
“‘东坡’二字，听着颇有几分文气。‘东’乃方位，‘坡’乃山野，合起来……嗯，倒像是某位隐逸山林的雅士别号。韩卿，你莫不是暗指某人？”
他这话一出，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转向了韩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