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这堆得几乎要顶到房梁的卷宗,并非仅仅是日常事务的繁重,而是陈太素这位老臣十年任期内未能解决、甚至亲手堆积起来的“陈年旧账”!
一半是他在位时权衡利弊、畏难而留的“老骨头”,另一半则是他失于监管,放任地方踢皮球推诿,最终全涌到京师来的“破烂簸箕”!
十年啊!这得是多少像刘氏那样孤苦无依、求告无门的老百姓,最后一点微末的希望,在这里被积压、被遗忘、被变成冰冷的卷宗?
“陈公......”
韩执的声音有些发干,他看着眼前这位瞬间显得苍老疲惫许多的老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指责?他有什么资格?同情?这更显得虚伪。
陈太素似乎也并不期待韩执的回答。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堆触目惊心的卷宗山,又落回韩执那张写满震惊、沉重与复杂情绪的脸上,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
他缓缓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象征权力的官印。只是对着韩执,再次深深地、几乎一揖到地。
“韩寺卿......保重。”
不是韩少卿。
不是韩龙图。
而是韩寺卿。
然后,陈太素不再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官印。他缓缓直起身,转过身,打算消失在大理寺里——
韩执去告御状?
那没事儿。
这是他该的。
他就打算这么离开的时候,韩执忽然开口了:“陈公,就这么打算走了吗?”
陈太素的身形猛地一顿!那迈向自由的一步,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他僵在原地,没有回头,只是那佝偻的背影似乎更加紧绷了几分。
“圣旨让你卸任归养,这是官家的恩典,你自然可以走。韩某无权阻拦,亦不会阻拦。”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沉凝,如同重锤落地:
“但是——”
“今日此地!这满屋子的卷宗!每一份!都记录着因你陈太素——前任大理寺卿——失察、失职、畏难推诿、监管松弛而导致的民冤积压!每一份!都是你任内未能妥善处理、甚至亲手堆积起来的‘案底’!”
“这!是官员失职!引发的重大后果!是渎职!是废弛公务!是律法明载的罪责!!”
“作为新任大理寺卿,执掌帝国刑狱重典,我有权!更有责!对此等严重渎职、引发重大司法积弊的行为,立案调查!!”
“你可以走,这是官家给你的体面。这是官家说的;”
“但我需要你配合调查,这是大理寺的职责所在,也是我的工作。这是我说的;”
“而你,陈太素,作为本案的关键当事人和前任主官,你必须配合调查。这是《宋刑统》说的!是国朝法度说的!”
陈太素悬在半空的脚,终于无法再向前迈出。但是他没有露出任何狼狈和恐惧的表情,因为他确实知道——这是他应得的。
卸任前这份迟来的、由律法带来的“审判”,反而让他那沉重的负罪感找到了一丝落点。
他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新任大理寺卿——十九岁,状元及第,未及弱冠便身居高位,龙图阁直学士的清贵头衔......
这些他曾经或许听过,或许也曾在心底掠过一丝“少年得志”的评判,但从未真正理解其分量。
韩执为何能在短短半年间,如同彗星般崛起,连破惊天大案,步步高升——那绝不仅仅是运气!
因为他年轻吗?对,年轻得令人嫉妒,也年轻得无所畏惧,初生牛犊不怕虎。
因为他胆子大吗?也对,胆子大到敢查天子近侍、敢动贵妃亲眷、敢掀朝廷重臣的老底,甚至敢在卸任的老上司即将踏出门槛时,用冰冷的律法将其硬生生拽回!
还因为他离经叛道吗?也没错,敢拿赃款当赏赐;敢写无曲无谱无格律的词;敢将查抄的犯官家财用作办案经费甚至犒赏有功吏员,行事不拘一格,超脱传统士子行为准则。
“呵呵......”
一声极低、极哑,带着无尽复杂意味的干笑声,终于从陈太素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他把脚收了回来,缓缓地转过身。
“韩寺卿所言,句句在理,字字如刀。老夫无话可说,谨遵寺卿钧令。卸任之身,不敢言‘配合’,但听候寺卿传唤问询便是。”
“章询!” 韩执的声音再次响起,神奇的事,刚刚被“扔”出去干活儿的章询,居然又是直接探头。
“即刻记录!大理寺卿韩执,依《宋刑统》渎职、废弛公务条,正式立案!调查前任大理寺卿陈太素,在职十年期间,因严重失察、失职、畏难推诿、监管不力,导致重大司法积弊、民冤久拖不决一案!”
“此案核心证物,便是此间所有积压未决之卷宗!即刻起,全部封存!按年份、按案由、按苦主籍贯,分门别类,造册列清!列为本案铁证!任何人,胆敢擅动、损毁、隐匿,视同销毁证据,罪加一等!”
“前任大理寺卿陈太素,系本案关键当事人!因其已卸任,且圣命归养,着其于府邸听候传唤,无本官亲笔签押之手令,不得擅自离京!违者,以逃犯论处!”
“传令下去,通告隶左司和隶右司上下所有人——来大活儿了!”
章询眨眨眼,看了看韩执,又看了看陈太素,问道:“啥?什么大活儿?又有贪墨了?”
说就说吧,这章询居然把视线转移到了陈太素的身上,似乎是觉得下一条“大鱼”就是陈太素。
韩执看着他这样子,差点没绷住,拿起桌上一份空白的令签卷轴,作势要敲章询的脑袋:“你脑子让门挤了?贪墨?往哪儿看呢你!我刚刚没说清楚吗?”
“活儿,就是这些!前任陈老大人十年任内,因失察失职、监管不力,导致堆积如山的民冤积案未能处置,引发重大司法积弊。这事儿,按律,就是渎职废弛公务。这够不够立案?”
“够,但是不太好查。而且,牵扯甚广,咱们应该怎么查?”
“怎么查?”韩执拿起卷宗,敲在桌子上,“站着查!”
章询一愣,没明白:“站...站着?站着怎么查案?”
我就是想站着,还把这案子查了!”
章询彻底懵了,看看那些如山卷宗,又看看韩执那架势,道:“站着查?还想把这积弊十年的案子查了?这能行吗?寺卿,这活儿它......它跪着查都未必能查清啊......”
“这个,”韩执把大理寺卿官印敲在了桌子上:“能不能查案?”
“能查,很难。”
韩执又顺手抄起旁边一份记录着刘氏菜刀案的卷宗,“啪”地一声拍在官印旁边!
“这个!” 他指着那份代表着无数民冤的卷宗,“能不能查案?”
“能查,跪着。”
韩执把两个东西放到一起,再问:“这个加上这个!能不能站着把案子查了!”
“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