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风里的寒意已淡去大半,日头照在身上竟有了几分暖意。林元正一行人出了沧州地界后,两百多骑踏着消融的残雪,在官道上已行进了七八日。
林元正勒住马,望着前方坑洼不平的官道,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都说行路难,原以为走官道能顺遂些,如今看来,不过是自欺罢了。”
他目光扫过路面上深浅不一的车辙,有些地方还积着未消的雪水,马蹄踏上去便溅起泥水,又道:“观此道路,骑马之时亦需时刻警惕,唯恐马蹄踩空致马腿崴伤,更何况后头还跟着三辆马车。”
身旁的刘武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辆马车的车轮正陷在雪水融化的泥坑里,十几人正俯身用力推车,车轴发出“吱呀”的声响。
刘武轩轻轻叹了口气:“这般走下去,怕是归期还要多耽搁几日,只盼前头的路能平整些。”
“日夜兼程赶了这些天,也算顺遂。”林元正抬手抹了把额头的薄汗,目光扫过队伍里轮换歇息的马匹,语气中带着几分庆幸,“幸好多备了些换乘的马匹,否则单靠人手一马撑着,哪能顺利行了这近千里路?”
“家主,依这行军山川图所示,再有半日路程,我们便要途径洛阳了。”
刘武轩手持舆图,目光落在林元正脸上,语气带着几分问询,“如今洛阳乃是王世充的地界,守备森严,我们是否要绕路而行,避开他的防区?”
“另择路线罢,我们这两百多人还是有些惹眼,莫要招惹祸端才是。”
林元正长叹了一口气,他指尖轻轻敲了敲马鞍,又继而缓声道,“刘师领了四千轻骑与我们分路而行,本就约定在上洛地界外聚合,想来他那边会迟上些时日,我们不必急于这半日路程。”
“家主,那我等可能需要改走水路。”刘武轩眉头微簇,指尖在行军图上的卫州渡口处点了点,“从前面卫州渡口乘船渡河,一路向西航行就能避开洛阳,到陕州附近再上岸,这样既能绕开王世充的防区,也能少走些颠簸的陆路。”
“你去与小姨母言明,”林元正勒住马缰,目光向后头的马车望了一眼,语气添了几分温和,“这车队里仅有她是女子,接下来要改走水路,长途跋涉的,让她多留意些,莫要伤了身体才是。”
“家主,那你大可放心。”刘武轩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轻松,“小姨母这一路上可从未让人多费心,性子日渐爽利得很,前两日更是跟着我练骑马,如今短途赶路都不用总闷在马车里。”
“你可莫要懈怠,务必谨慎些。”林元正语气沉了沉,目光扫向河岸的方向,沉声叮嘱道,“她乃是头回行这么远的路,水路可不比陆路安稳,若是出了危险,我们可没法交代。”
刘武轩闻言,收敛了笑意,抬手抱拳道:“我记下了,我定寸步不离,绝不让她出半分差池。”
林元正微微颔首,沉吟片刻又道:“我们先去前面的村镇歇息半日,一来寻些药材,我好制些防晕船的药散,走水路怕有弟兄不适,二来你让人多备些干粮、清水和果蔬,在船上吃喝,那可大有用处。”
刘武轩连声领命,虽不知家主为何对水路这般费心,却也不敢多问,转身便去安排人手,调转方向往前面的村镇去。
林元正望着他的背影,又转头看向身后的马车,指尖轻轻摩挲着马缰。他暗自思忖,水路可并不比陆路安全,常听人说“宁上山莫下水”,尤其是那黄河流域,水流湍急、颠簸难测,多做些准备,总归是稳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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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东城,那座无匾额的大宅正堂内。
林康端坐首位,脸色沉凝复杂。他目光扫过单膝跪地、垂首不语的虎子,又落在一旁始终躬身为虎子求情的赖守正身上,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案几,未发一言。
“康管事,”赖守正躬着的身子又低了几分,语气恳劝道,“虎子也是为了林家办事,并非有意出错。只是他性子急,行事有些唐突莽撞,没完全领会诸位管事的谋划,才出了这岔子,还请康管事念在他一片忠心,能网开一面,饶过他这一回罢!”
“二喜,你也莫要为他求情了。”林康的声音冷了几分,指尖叩案的力道也重了些,“犯了错,便得认,得受罚。”
虎子闻言,身躯微微一颤,原本紧绷的脊背弯得更甚,头伏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只余落在青砖上的额发微微颤动。
他喉头动了动,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颤意:“虎子认罚,绝无半句怨言。”
他双手攥紧了衣摆,头埋得几乎贴到地面,“只求康管事开恩,莫要将小的逐出林家,只盼能继续为林家效力,虎子就已经心满意足。”
赖守正见状,心里也有着急,却不知该如何再为虎子求饶。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皱着眉,站在一旁满脸焦灼,再没了方才求情的底气。
先前林康管事为查清那胡叔的真实身份与不轨图谋,费了不少周折,最后特意将处置那胡叔的差事交给虎子。
可虎子念着那胡叔往日曾有帮衬之恩,竟宽宥了他几分,险些酿成大祸,这事,也难怪林康管事会这般恼火。
“虎子,此前我可曾与你言明,那胡叔仅有两个抉择,要么当即离开长安,要么便死在此处。”
林康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喝问道:“可你为何要私自做主,让他多留一夜?你可知,此次若非我提前遣人暗中盯梢拦阻,让他真与长安城内勾结之人接上了头,将会给林家惹出多大的祸端!”
“康管事,虎子认人不清,还因一己之念坏了大事,甘愿领罚,请您治罪!”他声音发颤,却不再辩解,只是重新伏低身子,等着林康发落。
也正在这时,正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压低的禀报声,打破了堂内凝滞的气氛。
林康站起身,缓步走向门前,抬手拉开了屋门。门外立着一名身着短打的汉子,见他出来,立刻拱手行礼,随即上前半步,凑近林康耳旁,压着声音快速说了几句,神色带着几分狠戾。
林康听完眉头微蹙,听完后指尖在身侧捻了捻,随即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了些,只是脸色依旧沉着,没立刻说话。
待他重新关上了屋门,缓步走回主位坐下,目光先扫过仍伏地不动的虎子,又落向一旁神色紧张的赖守正,紧绷的嘴角稍缓,语气比先前温和了几分:“方才传来消息,胡叔和他勾结的那伙人,往后再也闹不出乱子了。”
赖守正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脸色微变,瞬间品出其中的深意,胡叔与那伙人连同隐患已被彻底解决,他下意识看了眼虎子,神色复杂。
一旁的虎子却没听出话里的分量,只懵懂地皱着眉,完全不明白这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想起自己闯的祸,终究没敢抬首追问,只把脑袋埋得更深。
“虎子,此次你虽犯了错,但念你是初犯,且本心并非歹意,我亦不重罚。你现在就去领十鞭刑,好好长长记性,往后做事务必三思,莫要再这般莽撞行事!”
林康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声响在正堂内回响,虎子听后却是连连叩首,额头磕得青砖砰砰响,语气里也有了几分谢意:“谢康管事开恩!虎子记下了,往后定当谨守规矩,绝不再犯!”
而待到虎子被领出去受罚,堂内又静了下来,赖守正却依旧躬着身子,没敢直起腰,眼睛一直看着地上的青砖,不敢抬眼,显然还在为方才林康所言之事心有余悸。
“二喜,我想你应当是听明白我话中之意了。”林康端起桌上的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语气平淡道,“胡叔这事算是了了,但往后底下人办事,该守的规矩不能含糊,往后你要多学着些。”
赖守正缓缓抬头,眼眶有些泛红,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怯弱地问道:“康管事,那胡叔与勾结之人可是全都……没了?”
话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他既怕听到肯定答案,又忍不住想确认结果。
“不仅他们没了,便是跟着胡叔离去的那几个乞儿,也都在长安城外一并处决了。”
林康端着茶盏的手没动,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眼底却没半分波澜。
“那此事,可要瞒着虎子?”赖守正声音更哑,眼底有些惧怕与担忧,“我怕他知晓后,会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无需瞒着,待他受罚完,你便去与他说清楚。”
林康放下茶盏,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语气带着几分冷意,“倘若这些事他都分不清轻重,连妇人之仁会酿成大祸都不懂,那也别呆在长安,明日便送他回上洛,在庄里耕作一生,倒也安稳。”
赖守正听完,心头一凛,忙躬身应下:“属下明白,定当把话带到。”
林康没再多言,只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待赖守正轻手轻脚走出正堂,屋门缓缓合上,林康才重新看向窗外,长安城外的风似乎正顺着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微微摇曳,映得他眼底的沉郁,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