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重新亮起时,车厢变了。
不是那种普通的、灯泡闪烁后恢复光明的“变”,而是整个空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裂又重组过。空气变得粘稠,带着一股陈年木柜里霉味混着檀香的气息,像是从某个废弃庙宇深处飘来的阴风。原本空荡冰冷的地铁车厢,此刻竟坐满了人——不,准确地说,是“像人”的存在。
他们安静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姿态僵硬,眼神空洞,仿佛被钉在了时间的夹缝中。有人穿着清朝官服,补子上的仙鹤纹样已经褪色发黑;有人披着民国时期的学生装,领口别着锈迹斑斑的校徽;还有人套着八十年代流行的的确良衬衫,衣角还别着供销社的票据。他们的服饰跨越百年,却无一例外地透出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死寂。
而最诡异的是——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面小铜镜,用红绳系着,悬在心口的位置,镜面朝外,泛着幽暗的青光。
我下意识低头,心脏骤然一缩。
我的胸前,不知何时也多了一面铜镜。
它冰冷得不像金属,更像是刚从棺材里挖出来的陪葬品,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边缘刻着我看不懂的符文,像是某种古老的镇魂咒。我颤抖着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镜面,一股刺骨的寒意便顺着手指窜上脊椎,仿佛有无数根冰针扎进了骨髓。
镜子里……没有我。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女人的脸。皮肤惨白如纸,几乎能看见皮下青紫色的血管;眼窝深陷,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挖走过灵魂;嘴唇发紫,干裂得渗出血丝。她静静地盯着我,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点点,一寸寸,最终咧开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嘴角几乎要撕裂到耳根。
“你不是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风中残烛。
镜中女人轻轻摇头,动作缓慢得如同水底浮尸。她抬起苍白的手指,在镜面上缓缓写下四个字:
“我是你三天后的样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指甲刮出来的,伴随着细微的“咯吱”声,镜面竟真的留下了几道血痕般的划痕。那些字迹未消,反而开始渗出暗红液体,顺着镜面蜿蜒流下,滴落在我的膝盖上,冰凉黏腻。
我猛地抬头,呼吸急促得几乎窒息。
四周的乘客都在看镜中的自己。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突然发出凄厉尖叫,疯狂抓挠自己的脸,指甲在脸上划出道道血痕;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跪在地上,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嘴里反复念叨:“不是我……这不是我……”;还有一个年轻女孩直接冲向车窗,头也不回地撞了上去,“砰”的一声闷响,玻璃没碎,她的额头却已鲜血直流,可她仍机械地重复着撞击动作,仿佛被什么操控着。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喉咙,越收越紧。
可就在这混乱与绝望之中,那个一直坐在角落的男孩,依旧安静。
他穿着旧式蓝白相间的校服,领口磨得发毛,袖口还缝着一块歪歪扭扭的补丁。他的脸藏在一张黄符之下,符纸上用朱砂画着复杂的符咒,边缘已经泛黄卷曲。但我分明感觉到——他在笑。
那笑容不在脸上,而在空气中,在我的感知里,像一根细线,悄悄勒进我的神经。
这时,司机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沙哑,仿佛从地底传来:
“恐惧会加速剥离。”
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心头的丧钟。
“请保持清醒,否则……你会成为下一个实验 品。”
话音落下,整节车厢忽然剧烈晃动,灯光忽明忽暗,像是供电系统濒临崩溃。而就在这光影交错的一瞬,我眼角余光瞥见——所有乘客的铜镜中,映出的都不是他们现在的脸。
有的是腐烂的骷髅,有的是烧焦的人形,有的甚至根本不是人脸,而是一团蠕动的黑影。
而我的那面铜镜,镜中女人的脸竟开始变化。
她的眼眶流出黑色液体,嘴唇裂开,露出森白牙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咀嚼什么。她的手指再次动了起来,在镜面上写下了新的字:
“倒计时:71:59:23。”
三……天?
我脑中轰然炸开。她说她是三天后的我?那意味着什么?这列地铁根本不在正常的时间轨道上运行!我们被困在了一个扭曲的空间里,正在被某种力量一点点剥离“现实”的外壳,暴露在未来的死亡真相面前!
我强迫自己冷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我勉强维持一丝清醒。我开始观察这些铜镜的规律——每当有人情绪失控,他们的镜中影像就会变得更加狰狞,铜镜也会发出微弱的嗡鸣,仿佛在吸收某种能量。
难道……恐惧本身就是养料?
而那个男孩,为何能如此平静?他的符咒……是保护?还是封印?
我鼓起勇气,轻声开口:“你……你能听见我吗?”
男孩没有回答,但那张黄符之下,似乎有眼睛睁开了一瞬。
紧接着,车厢广播突然自动启动,播放起一段老旧录音:
【本市地铁三号线将于今晚十二点零七分进行临时调度调整,请乘客注意换乘信息……】
声音甜美,标准普通话,却让我浑身发冷。
因为——这段广播,是我昨晚在新闻里听过的。
而更可怕的是,新闻说的是“预计”调整,实际并未执行。可现在,它却在这里,以真实广播的形式播放出来,时间精确到秒。
这意味着……这列地铁不仅穿越了空间,还在预演未来?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我们并不是“误入”这里。而是被选中的。
那些铜镜,不是装饰,也不是巧合。它们是媒介,是用来映照“即将死去之人”的亡魂之器。每个人看到的,都是自己死亡那一刻的模样。而所谓的“三天后”,不过是倒数的终点。
一旦归零,镜中之人就会彻底取代现实中的我们,成为这趟永夜列车的新乘客。
我想起司机说的“实验品”。
实验?谁在做实验?目的又是什么?
我悄悄看向那个男孩,却发现他的符咒正在缓缓脱落,一角已被风吹起,露出底下半张脸——那是一张和我极其相似的脸,只是更年轻,更稚嫩,眼角有一颗泪痣。
我的心猛地一沉。
难道……他也曾是“我”?
或者说,他是过去的我?是某个时间节点上未能逃脱的“失败样本”?
铜镜突然震动了一下,镜中女人的嘴一张一合,虽然没有声音,但我读懂了她的唇语:
“别相信记忆。”
我浑身一僵。
记忆?什么意思?难道我现在所记得的一切,都是被篡改过的?
我拼命回想自己是怎么上这趟地铁的——只记得加班到深夜,走出写字楼时雨很大,我撑着伞走进站台,列车刚好进站,门开了,我走了进去……
可……等等。
我记得自己带了伞,可现在,我身上没有任何雨具。
而且,地铁站明明有监控、有安检,怎么可能允许这么多穿着古装的人进入?更何况,这些人从出现到现在,没有一个人眨眼,没有一个人呼吸起伏。
他们早就死了。
或者,从未活过。
我低头再看铜镜,镜中女人的脸已经开始溃烂,皮肤一块块剥落,露出下面灰白色的肌肉组织。她的手指在镜面疯狂书写:
“逃不出去的。我们都试过。只有献祭者能下车。”
献祭者?
我猛然想起司机说过的话:“你会成为下一个实验品。”
实验品……就是献祭者?
也就是说,想要离开,就必须有人代替我们留下?成为这列地铁的一部分,成为新的“镜子中的乘客”?
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看向那个男孩,他的符咒终于完全脱落。
露出整张脸。
那一瞬间,我几乎窒息。
那是我十岁时的模样。
可我清楚地知道——我从来没有穿过那样的校服。我小时候住在南方,而那件衣服,是北方某座早已废弃的矿区小学的制式服装。
而那所学校……十年前因一场大火全部焚毁,四十三名师生无一生还。
包括一个名叫“林晚”的转学生。
我踉跄后退,背抵冰冷的车厢壁。
原来……我不是乘客。
我是亡魂。
这趟地铁,从来就不属于阳间。
它是连接生死边界的一段隧道,专门收集那些在时间裂缝中迷失的灵魂。铜镜是审判之器,照出我们最真实的结局。而司机……是守门人。
至于那个男孩?
他是十年前的我。
是当年火灾中没能逃出来的那个“我”。
而现在,三年后的我,正站在重蹈覆辙的边缘。
铜镜上的倒计时仍在跳动:
71:58:01。
我知道,当数字归零时,现在的我将彻底消失,变成镜中那个腐烂的女人,成为新的一面“镜子”,等待下一个迷途的乘客。
而唯一能活下来的,或许只有……不再相信自己还活着的人。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对着铜镜,轻声说:
“我不再是你。”
镜面猛地一震,裂开一道蛛网般的缝隙。
远处,男孩的嘴角,终于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