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微风拂过蘅芜苑,薛宝钗端坐窗前,手中捧着一卷《中庸》,目光却落在远处。自王夫人托她协助管理大观园以来,已过去两月有余,表面平静的园子下,暗流涌动。
“姑娘,燕窝炖好了。”莺儿端着白玉瓷碗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得意,“今儿这燕窝是我特意盯着厨房做的,半点杂质都没有。”
宝钗接过,淡淡点头:“送去给林姑娘的可备好了?”
“早备妥了,等姑娘吩咐就送去呢。”
“这就去吧,顺道问问林姑娘这两日咳嗽可好些了。”
莺儿应声退下,宝钗望着她的背影,微微蹙眉。这丫头近来愈发张扬,也不知收敛几分。
话说莺儿提着食盒往潇湘馆去,路上正巧遇见探春的丫头侍书。两人见了礼,侍书见她手中的食盒,笑道:“又给你们姑娘送东西去?”
“是给我们林姑娘送的。”莺儿抬了抬下巴,“我们姑娘说了,林姑娘身子弱,得多补补。”
侍书点点头,正要走,忽见路旁新开的月季娇艳欲滴,便折了两支:“我们姑娘最爱这花,插瓶正好。”
莺儿见状,也伸手去折,却被匆匆赶来的何婆子拦下:“莺儿姑娘,这可使不得!园里花草如今都有定例,各房按份例采摘,不能随意折掐。”
莺儿脸色一沉:“别人折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各房里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单算花草玩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带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们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要。’如今我折两支,怎么了?”
何婆子陪笑:“话是这么说,可规矩...”
“规矩?”莺儿冷笑一声,“就是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姐姐见了我家姑娘,也是客客气气的。怎么到你这里,倒摆起规矩来了?”
侍书在旁听得直皱眉,忙打圆场:“何妈妈,宝姑娘确有这个特例,前儿平儿姐姐也吩咐过的。你快去忙吧,这里没事。”
何婆子悻悻离去,侍书转向莺儿,欲言又止,最终只道:“快给林姑娘送去吧,燕窝凉了不好。”
莺儿这才想起正事,快步往潇湘馆去了。
这一幕,恰被远处散步的宝玉和黛玉看在眼里。黛玉轻摇团扇,叹道:“好个厉害的丫头,比主子还威风呢。”
宝玉笑道:“她也是忠心为主,只是性子急了些。”
黛玉瞥他一眼:“你自然觉得谁都是好的。”说罢,转身往回走。
宝玉忙跟上,两人刚到潇湘馆门前,便见莺儿提着食盒过来。黛玉接过燕窝,客气道:“有劳宝姐姐费心,也辛苦你跑这一趟。”
莺儿笑道:“林姑娘客气了。我们姑娘惦记您的身子,特意吩咐要用上等的燕窝。这不,我今早亲自盯着厨房做的,半点不敢马虎。”
黛玉命紫鹃打赏,莺儿接过赏钱,欢天喜地地走了。
紫鹃送她出去,回来时见黛玉对着那碗燕窝出神,便问:“姑娘不用些吗?”
黛玉摇头:“先放着吧。”又对宝玉道,“你瞧这莺儿,比别家的丫头都体面,说话做事,倒像半个主子。”
宝玉不以为意:“宝姐姐待下宽厚,丫头们自然活泼些。”
“宽厚是好事,只是太过宽厚,难免失了分寸。”黛玉轻声道,却不便多说。
且说莺儿回去途中,路过沁芳亭,见贾环和几个小丫头在那里玩骰子,便凑过去看热闹。
贾环今日手气不佳,连输几把,脸色渐渐难看。这一局眼看又要输,他急忙伸手抓起骰子,硬说是“六”。
莺儿正好站在他对面,当即反驳:“分明是个幺!”见贾环仍要赖账,忍不住嘟囔:“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贾环顿时涨红了脸:“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
“我虽不是什么东西,却知道愿赌服输的道理。”莺儿不甘示弱,“环哥儿要是输不起,何必来玩?”
一旁的小丫头们见势不妙,纷纷劝解。贾环自觉失了颜面,一把推开莺儿,怒气冲冲地走了。
这事很快传到了王夫人耳中。当晚,她把宝钗叫来,委婉提醒:“大观园不比别处,丫头们言行须格外谨慎。特别是对待主子,再怎样也不能失了尊卑体统。”
宝钗何等聪慧,立即明白所指,回去便叫来莺儿询问。
莺儿委屈道:“分明是环哥儿赖账,还先骂人,姑娘不为我做主,反倒怪我?”
宝钗叹息:“他再不对也是主子,你当众给他没脸,便是你的不是。况且我们客居在此,更该谨言慎行。”
莺儿嘴上认错,心里却不服气。宝钗知她未必真听进去,却也懒得深究,只道:“日后少往外跑,多在屋里做做针线是正经。”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日深夜,宝钗已睡下,忽被外头吵嚷声惊醒。披衣起身,只见蘅芜苑东南角的小房里亮着灯,几个婆子的声音争执着什么。
“怎么回事?”宝钗问守夜的莺儿。
莺儿支支吾吾:“似乎是李嬷嬷和王嬷嬷又为输赢的事争执。”
宝钗皱眉:“这么晚了,她们聚在一起做什么?”
莺儿只得实说:“近日园门上夜的人常聚在一起玩牌,说是既坐了更,又解了闷。今晚是李嬷嬷的头家,想必是输赢上有了分歧。”
宝钗心中一惊,想起王夫人特意嘱咐过要注意婆子们吃酒斗牌的事,连忙命莺儿前去制止。
谁知次日,这事竟闹得更大了。因分赃不均,两个婆子大打出手,惊动了恰巧路过的宝玉。宝玉受惊,回房后便发起热来。
贾母闻讯大怒,立即召集众人至荣禧堂。
“我才几日不过问,园子里就闹成这样!”贾母厉声道,“是谁纵容这些婆子深夜聚赌的?”
满堂寂静,无人敢应。半晌,探春站出来:“回老太太,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顽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发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
贾母愈听愈气,当即下令彻查。这一查不打紧,竟发现带头设赌的,多是蘅芜苑和怡红院的婆子。
事后,贾母当着众人的面对宝钗说:“你是个稳妥孩子,我素来放心。只是治家之道,宽严相济才是正理。过宽则生乱,过严则失和,这个度要把握好。”
宝钗满面羞惭,低头称是。
回到蘅芜苑,她第一次大发雷霆,将涉事的婆子全都打发出去,又严令院中人等再不得参与赌局。
莺儿见宝钗动怒,小心翼翼地上前劝慰:“姑娘别气坏了身子,那些人不知好歹,打发出去也好。”
宝钗长叹一声:“你当我只为她们生气吗?我气的是自己。母亲早逝,哥哥不成器,我本该早早历练起来,却连自己院中的人都管不好,日后如何...”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住,转而道:“你去把《女诫》和《内训》找出来,从明日起,院里所有人每日抽一个时辰学习。”
莺儿讶然:“那些婆子大多不识字...”
“我亲自讲解。”宝钗语气坚决,“治家不严,何以立身?”
然而理想虽好,现实却难。不过三五日,婆子们便怨声载道,有的装病,有的偷懒,学习时心不在焉。宝钗虽有心整顿,却碍于情面,不忍重罚,最终只得不了了之。
这日,黛玉来看她,见她神色郁郁,便知缘由,委婉道:“治家如烹小鲜,火候很重要。太急了会糊,太慢了会生。我虽不懂这些,却觉得有时候,杀鸡儆猴也是个法子。”
宝钗苦笑:“道理我何尝不知?只是...”
只是她终究不是王熙凤,做不到那般杀伐决断;也不是探春,没有那般锐意革新;更不是黛玉,看似柔弱,实则心中有杆明确的秤。
几日后,又一件小事暴露了宝钗管理上的疏漏。因薛姨妈生日将至,宝钗命莺儿去库房取几匹上好的绸缎做衣裳。谁知管库的周瑞家的推三阻四,不是说钥匙不在,就是说账目不对,分明是故意刁难。
莺儿气不过,与周瑞家的争执起来。这事传到平儿耳中,她亲自去库房,三言两语就让周瑞家的乖乖取出了绸缎。
事后,平儿来蘅芜苑回话,委婉提醒宝钗:“这些婆子最是势利,姑娘太好性儿,她们便觉得好欺负。该立威时还得立威。”
宝钗谢过平儿,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她何尝不知自己缺乏威慑力?可天性使然,她终究做不到王熙凤那般泼辣,也学不来探春那般刚硬。
夜深人静时,她独自在灯下沉思。想起白日在王夫人处遇见探春,说起理家之事,探春道:“治家如治国,要有法度,也要有情理。但法度在前,情理在后,这个顺序错不得。”
宝钗当时笑而不语,心中却明白:自己恰恰是把情理放在了法度之前。
一月后,园中又起风波。莺儿因再次私摘花草与管园的婆子发生冲突,这次竟失手推倒了那婆子,致其扭伤了腰。
王夫人得知后,虽未当面责备宝钗,却撤了她协理管家的职务,转而让李纨和探春共同管理。
消息传开,宝钗表面镇定自若,心中却十分难堪。更让她心痛的是,园中下人见她不掌权了,态度明显怠慢起来,连带着薛姨妈和薛蟠也遭人背后议论。
薛蟠一日醉酒回来,大发牢骚:“如今连贾府的下人都敢给我脸色看,不就是觉得我们薛家没人吗?妹妹若是争气些,何至于此!”
薛姨妈忙喝止他:“胡说什么!你妹妹为这个家操了多少心!”
宝钗默然回房,关上门后,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素来自负才识不输旁人,如今方知,书本上的道理与实际治家,竟有天壤之别。
次日,她称病不出,实则是在房中反思。莺儿自知惹祸,跪在床前请罪。
“姑娘,都是我的错,我以后一定改...”
宝钗看着她,长叹一声:“起来吧,事到如今,怪你也无用。你跟我这些年,性子还是这么浮躁,我也有责任。”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郁郁葱葱的藤萝,轻声道:“你说这些花草,为何长得这么好?”
莺儿不解其意,不敢接话。
宝钗自顾自道:“因为它们知道自己该往哪儿长。该攀附的攀附,该扎根的扎根,从不越矩。”
她转身,目光坚定:“从明日起,我们蘅芜苑要立新规矩。你是我身边的大丫头,更要以身作则。”
然而,宝钗的新规矩尚未实施,更大的风波接踵而至。薛蟠在外打死人的消息传来,薛家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宝钗不得不放下园中琐事,全力协助母亲处理这桩命案。
在奔波于贾府、王府与衙门之间的那些日子里,宝钗越发深刻地意识到:治家不易,齐家更难。一个家族的兴衰,往往系于当家人的能力与决断。
数月后,命案了结,薛蟠侥幸逃过一死,薛家却付出了巨额赔偿,家势更加衰落。经历这一连串变故,宝钗仿佛一夕之间成熟了许多。
这日,她主动去找探春,虚心请教治家之道。探春颇为意外,却也不藏私,将自己的心得一一相告。
“理家最重要的是建立制度,让事事有章可循。”探春拿出自己制定的大观园管理细则,“其次是要知人善任,让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最后是要赏罚分明,树立威信。”
宝钗仔细翻阅,见那本细则事无巨细,从各房月例发放到花草修剪,从下人排班到物品采购,都有明确规定,不由赞叹:“难怪你管得井井有条。”
探春笑道:“其实这些道理,宝姐姐比我更懂。只是你太过仁厚,不忍严惩违规之人,这才让下人有恃无恐。”
宝钗若有所思。
回蘅芜苑后,她参照探春的细则,结合自家情况,重新制定了家规。这一次,她不再心软,严格执行。
起初,下人们怨声载道,有的甚至故意刁难。但宝钗铁了心要整顿,该罚的罚,该撵的撵,毫不手软。不出半月,院中风气大为改观。
就连莺儿也变得稳重许多,再不敢肆意妄为。
薛姨妈见女儿如此,既欣慰又心疼:“难为你了,原本不该让你一个姑娘家承担这些。”
宝钗微笑:“母亲放心,这些都是女儿该学的。”
她站在廊下,看着井然有序的院落,心中感慨:治家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过去的自己,太过追求仁厚宽和,却忘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然而,宝钗也明白,薛家的根本问题不在管理,而在后继无人。她再能干,终究是要出嫁的姑娘;薛蟠再不堪,却是薛家唯一的继承人。
这个认知让她在深夜时常感到无力。个人的能力再强,也难挽家族颓势,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哀,也是她无法摆脱的宿命。
秋去冬来,大观园中各色菊花盛开。贾母设宴赏菊,席间说起理家之事,特意称赞了宝钗:“宝丫头近来越发能干了,听说薛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宝钗起身谦道:“老太太过奖了,不过是学着料理些琐事罢了。”
王熙凤在旁笑道:“宝妹妹谦虚了,我听说你制定的那些家规,比我们府上的还细致呢。”
宝钗但笑不语。如今的她已然明白,表面的赞美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家族能否长治久安。
宴席散去后,宝钗独自在园中漫步。月光下的蘅芜苑静谧安详,与她初来时并无二致,却又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她伸手轻抚廊下的藤萝,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凉意。这些植物看似柔弱,却能经年累月地生长,最终覆盖整面墙壁。治家何尝不是如此?需要的是耐心与坚持,而非一时意气。
“姑娘,起风了,回屋吧。”莺儿拿着披风走来,轻声提醒。
宝钗点头,系好披风,缓步走回房间。烛光下,她摊开账本,开始核算今日的支出。
窗外,月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