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六十一章 :蝉鸣里藏着旧刀光
凌羽的手掌抚过祠堂老榆木的梁柱时,夏蝉正趴在檐角扯着嗓子叫。梁柱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上头是三十年前守关将士的名录,墨迹早已发黑,像风干的血;往下是王勇的名字,是柳依用朱砂新填的,旁边画着小小的麦穗,被孩子们摸得发亮。
“又在看这个?”苏瑶端着木盆从后院走来,盆里是刚浆洗好的士兵衣裳,水顺着木盆边缘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圈。她今日换了件靛蓝布衫,领口别着朵栀子花,是小虎子清晨从院墙边摘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凌羽转身接过木盆,指尖触到她手背上的薄茧——那是揉面、洗衣、侍弄菜园磨出来的,比当年练毒针时留下的痕迹更让他心疼。“在想,这些名字背后,都该有个家。”他望着名录最末端的空白,“就像王大叔,守着麦子;张婶,守着馄饨摊。”
苏瑶把衣裳晾在竹竿上,风一吹,靛蓝的衣角扫过凌羽的手背,带着皂角的清香。“柳依说,祠堂西厢房该翻修了,孩子们读书的桌子总晃。”她抬头看向檐角的蛛网,“昨日白若雪去后山砍柴,说在乱石堆里捡着柄断刀,上面还刻着‘忠’字。”
凌羽的心猛地一跳。那柄刀,他认得。是二十年前在北境,老将军赵猛的佩刀。当年城破时,老将军握着它战死在城门下,尸身都没找着,只留下这柄断刀,被风沙埋了这么多年。
“在哪?”他问。
“若雪说要打磨干净,挂在祠堂里。”苏瑶指向西厢房,“她说,让孩子们知道,现在的安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凌羽刚要迈步,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拦住。小虎子举着支竹蜻蜓冲进祠堂,身后跟着白若雪,绯红的劲装沾了不少泥,发梢还缠着根草叶。“凌叔叔!你看我做的!”小虎子把竹蜻蜓举得高高的,竹片上用炭笔涂着歪歪扭扭的花纹,像只振翅的蝴蝶。
“做得好。”凌羽蹲下身,看着孩子眼里的光,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刀时的模样。那时他才十岁,老将军把断刀的碎片捡回来,说“刀断了,骨头不能断”。
白若雪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那柄断刀,刀锋被磨得发亮,“忠”字的刻痕里还嵌着点沙粒。“后山发现了几个陌生人,穿着关外的服饰,鬼鬼祟祟的。”她的声音压低了些,“我跟着他们到了黑风口,见他们在挖东西。”
柳依抱着账簿从外面进来,青布裙上沾着些尘土,显然是刚从村里回来。“我刚去张记布庄,老板说最近有批关外的药材贩子,出手很大方,却总打听咱们的布防。”她翻开账簿,指着其中一页,“这是他们的落脚点,在城东的破庙里。”
凌羽接过账簿,指尖划过“破庙”两个字,忽然想起王大叔说过的话:“春风吹得绿麦子,也能吹醒饿狼。”他抬头看向檐角的蝉,蝉鸣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透着股山雨欲来的闷。
“苏瑶,”他把断刀挂在梁柱上,刀锋对着门口,“你带孩子们去地窖,把去年存的菜干搬出来,就说要做腌菜。”
苏瑶的手顿了顿,没多问,只是把栀子花别在凌羽的衣襟上:“早去早回,晚饭做你爱吃的红烧肉。”
白若雪已经换上了劲装,“碎星”剑在腰后泛着冷光。“我去召集弟兄们。”她转身要走,却被凌羽拉住。
“不用。”凌羽望着祠堂外的田野,麦子已经抽穗,绿浪翻滚,“让他们以为,这里只有几个种地的、教书的、缝衣裳的。”
柳依把一张地图铺在供桌上,上面用朱砂标着破庙的位置,旁边画着条不起眼的排水沟。“从这里绕过去,能到庙后的柴房。”她指尖点在排水沟的拐角,“二十年前,我爹在这里藏过密信。”
凌羽看着地图上的朱砂,忽然想起柳依的父亲。那位在秘阁累死的老先生,临终前说“笔墨比刀剑更利”。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暮色降临时,破庙里的油灯亮了。五个关外汉子围坐在火堆旁,正擦拭着弯刀,刀身上刻着蛮族的狼头纹。为首的络腮胡把玩着块玉佩,玉佩上的龙纹被磨得发亮——那是王勇的遗物,想必是他们从坟头挖出来的。
“等拿到布防图,就放把火,让这群中原人知道,狼的鼻子,从来没失灵过。”络腮胡的声音粗哑,像磨过的砂纸。
窗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野猫撞翻了瓦罐。汉子们警觉地拔刀,却见门帘被风掀起,露出个提着食盒的身影——是苏瑶,她的布衫上沾着麦秸,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麦饼。
“几位爷,要买菜干吗?”苏瑶笑得温和,食盒里飘出腌菜的酸香,“自家腌的,下饭得很。”
络腮胡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忽然露出狞笑:“把食盒放下,滚。”
苏瑶刚放下食盒,就听身后传来柳依的声音:“几位是外地来的吧?我是村里的账房,要登记暂住人口呢。”她手里的账簿“啪”地拍在桌上,惊得火堆里的火星溅起来。
白若雪不知何时站在梁上,绯红的身影像片叶子,剑穗垂在火堆上方,火星子溅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响。“我找我家的鸡,”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刚才好像钻进来了。”
络腮胡终于觉出不对,刚要拔刀,就见凌羽从供桌后走出来,手里把玩着那枚龙纹玉佩。“这东西,不是你们该碰的。”他的声音很轻,却让火堆里的火焰都矮了三分。
厮杀在弹指间结束。没等汉子们拔出刀,苏瑶撒出的石灰粉已经迷了他们的眼,柳依用账簿卷成的短棍敲断了两人的手腕,白若雪的“碎星”剑贴着络腮胡的喉咙划过,而凌羽,只是轻轻一拧,就夺下了最壮实那个汉子手里的刀。
络腮胡被按在地上时,还在嘶吼:“你们不是农民!不是账房!你们是……”
“我们是守麦子的。”凌羽把玉佩揣进怀里,“守馄饨摊的,教书的,还有……”他看向白若雪,“找鸡的。”
月亮升起来时,他们押着俘虏往回走。田埂上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像无数双眼睛在看。柳依在账簿上写下“擒敌五名,缴刀五柄”,后面画了个笑脸。白若雪把断刀从祠堂取来,塞进络腮胡手里:“摸摸,这上面有你们祖宗怕的东西。”
苏瑶站在祠堂门口,手里的红烧肉已经炖得烂熟,香气漫过整条巷子。小虎子趴在她怀里,手里还攥着那支竹蜻蜓,睡得正香。
凌羽走到她身边,衣襟上的栀子花还在,只是花瓣有些蔫了。“回来了。”他说。
“嗯,”苏瑶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那里有个小小的凸起,“以后,又多了个要守的人。”
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比先前更响亮,像是在唱一支歌。凌羽望着梁柱上的名录,望着那柄断刀,望着田埂上的萤火虫,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刀擦亮,而是让握着刀的人知道,刀的另一端,牵着多少人的柴米油盐。
就像此刻,蝉鸣里藏着旧刀光,麦香里裹着新希望,而他们,站在岁月的中间,左手握着过往,右手牵着将来。
夜色渐深,祠堂的灯还亮着。柳依在给孩子们补课本,白若雪在磨那柄断刀,苏瑶在灶台前哼着歌,凌羽坐在门槛上,看着天边的月亮,忽然觉得,这六万字写不尽的江湖,不过是有人在蝉鸣里,把日子过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