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彻静静地看着钱斌的雕像,眼中情绪翻涌。
良久,才从一旁的怀恩手中接过三炷早已备好的线香,就着香案上的长明灯点燃。
然后退后三步,对着雕像深深鞠躬,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青烟笔直上升,缭绕在雕像慈和的面容前。
李彻转过身,看向身后悲恸的众臣:“给钱师上柱香吧,此地日后会将长久开放,凡我大庆臣工,上朝下朝之余,若是思念故友师长,皆可入内祭拜。”
“让先贤之风,长存此阁,亦长存我等心中。”
众人依言,默默上前,从怀恩捧着的香盘中取香点燃,依次在钱斌雕像前鞠躬、上香、叩拜。
香烟袅袅,弥漫在三楼静谧的空间里。
老者的雕像沉默地屹立着,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依旧注视着这群守护帝国的文臣武将,也注视着年轻帝王。
。。。。。。
众人走后,李彻在钱斌的雕像前又静立了许久,直到怀恩添了第三次灯油,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凌烟阁。
回到养心殿时,天色已近黄昏。
殿前值守的亲卫们,正在进行例行的交接。
李彻远远便瞧见,今日当值的殿前亲将乃是秋白。
此刻正抱着佩刀,蹲在汉白玉台阶前,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李彻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抬脚不轻不重地在秋白靴子上碰了一下。
“嗯?!谁!”秋白一个激灵,几乎是弹跳而起,手下意识就按在了刀柄上,眼神瞬间从迷糊切换到凌厉如鹰。
待看清面前含笑而立的皇帝本人,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心头一慌,连忙单膝跪地抱拳:“属下失职,请陛下责罚!”
李彻看着他眼底明显的青黑,倒也没生气,只是笑骂道:“好你个秋白,当值时偷懒打盹儿?”
“朕看你是在御前安逸久了,骨头都松了!这要是真有刺客摸过来,是你保护朕,还是得朕护着你啊?”
秋白脸上臊得通红,头垂得更低:“属下知错!绝不敢再犯!”
心中却是叫苦不迭,都怪燕王殿下,昨天晚上非要硬拉自己去天上人间楼,还喝到后半夜。
李彻瞥了他一眼,却也懒得深究,他还有别的事要问。
抬步往殿内走去:“少在那儿装鹌鹑了,随朕进来。”
秋白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陛下单独召自己入内所为何事,紧跟着进了养心殿。
李彻在御案后坐下,却没有立刻处理奏章。
而是伸手从身后书架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册子,就这么当着秋白的面,慢条斯理地翻看起来。
秋白垂手肃立在下方,心中越发忐忑。
陛下这架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可自己这些日子办事也算勤勉,除了昨夜陪燕王喝了花酒,似乎没犯什么大错啊?
莫不是昨日去喝花酒,让那个爱告状的守夜人看到了,报告给了陛下?
那个混蛋......本侯爷早晚生吃了他!
就在秋白心中忐忑不安之时,李彻的手指在某页停住,目光也定格在上面。
他抬起头,看向下方的秋白:“朕记得你出身豪强之家,因家族内斗,犯下杀亲兄、勾结匪徒、戕害亲族十余口的重罪,这才流落至罪徒营......是这么回事吧?”
秋白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
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吐出声音:“陛下明鉴,属下......属下当年确曾犯下不可饶恕之大罪,蒙陛下不弃,收入麾下,才有今日。”
“此恩此德,属下万死难报......”
李彻抬手,止住了他后面表忠心的话。
李彻并没有刨根问底,要翻旧账的意思。
秋白的品性如何,这么多年他都看在眼里。
当初罪徒营出身的武将,哪个不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自己那时候敢用他们,自然不可能现在翻旧账。
而当初看上秋白,就是因为他读过书,人还机灵,才想着留在身旁办事。
后来经过李彻的观察,秋白做事颇有章法,若是真要争夺家产,也绝不会用勾结匪徒的手段,其中必有内情。
但李彻这些年都没有问过,毕竟谁没有一些秘密了。
今日发问,则是另有原因。
“朕并非要翻你的旧账。”李彻的声音缓和了些,“罪徒营出身的将领谁没犯点事,王三春那厮当年还是盗匪头子呢。”
“况且,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朕都看在眼里。”
听到这话,秋白紧绷的心弦略松了松,但疑惑却更深了。
既然不是问罪,陛下为何突然提起这桩陈年旧案?
好在,李彻没有让他疑惑太久。
他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小册子,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一点。
“荆州秋家......”李彻缓缓念出册子上的记录,“据载,源出春秋,至本朝已传世......七百四十余年。”
“族谱有序,枝繁叶茂,虽非顶尖门阀,亦算得上鄂湘之地根深蒂固的着姓。”
“秋白,你是秋家第二十九代孙,虽是旁系,却录入族谱,有名有字,朕说得可对?”
“轰——”秋白只觉得脑中有惊雷炸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手中的小册子,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成冰。
陛下......陛下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陛......陛下......”秋白的声音彻底变了调,他甚至控制不住地后退了半步。
他多年来一直以寒门子弟的面目示人,从未有人将他与秋家联系起来,本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时间而埋葬。
李彻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合上了手中的小册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看来,朕的情报没错。”李彻缓缓道,“当年朕觉得你机灵,读过书,办事有章法,是个可造之材。”
“没想到,你小子藏得可够深的。”
“你这出身哪里是什么豪强?分明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