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携李青萝出使西夏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重重砸在了大宋汴京皇城的垂拱殿内。
往日里庄严肃穆的大殿,此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与压抑笼罩。
龙椅之上,年轻的大宋皇帝赵煦脸色铁青,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阶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平日里道貌岸然、引经据典的衮衮诸公,此刻大多面色惶惶,交头接耳,殿内一片嗡嗡之声。
“众卿家!”
赵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契丹主萧峰,狼子野心,吞并大理之后,如今又亲赴西夏!
其意何为,昭然若揭!
尔等食君之禄,今日可有良策,以御此獠?!”
皇帝话音未落,阶下文臣队列中,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玉带的老臣已颤巍巍挪出班列,正是当朝太师张敬之。
他枯瘦的双手死死攥着朝笏,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先是重重一顿朝笏,随即捶胸顿足,浑浊的老眼瞪得滚圆,痛心疾首地嘶声喊道:“陛下!
万万不可再姑息!
那萧峰小儿,实乃世间第一等背主忘恩、寡廉鲜耻之徒!”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狠厉,每说一句都要顿一顿,似要将心头恨意全倾泻出来:“昔年他身为契丹遗种,却蒙我大宋养育,受江湖之尊,到头来反戈一击,助契丹攻我疆土!
如今更篡夺辽国帝位,狼子野心竟还不满足——竟想学那战国强秦,西联西夏、南吞大理,行那‘远交近攻’的毒计!
这是要从北、西、南三面合围我大宋,将我中原江山拆骨分食啊!”
说到激动处,张敬之猛地拔高声音,唾沫星子飞溅:“此獠凶残暴戾,毫无信义!
万劫谷前,他一人一骑便敢挡我十万王师,视我大宋将士如草芥!
此等国之大贼,不除不足以安天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臣等恨不能生啖其肉,夜寝其皮,食其骨血以慰阵亡将士之灵啊!”
这番话如同火星落进了干柴堆,立刻引来了列中文臣的轰然附和。
“太师所言极是!
萧峰那蛮夷,本就不知礼义廉耻,如今得了权势,更是欲壑难填!”
站在张敬之身侧的户部尚书李嵩急忙出列,扶了扶歪斜的幞头,脸上满是鄙夷,“他出身丐帮,本就是市井无赖之流,如今窃居辽国帝位,便敢觊觎我大宋锦绣河山,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无耻!
实在无耻之尤!”
礼部侍郎王彦章也跟着高声附和,手中的朝笏拍得“啪啪”响,“他既为辽帝,不思与我大宋睦邻友好,反倒勾结西夏、吞并大理,分明是蓄意挑起战端!
此等无信无义之辈,就该让天下人共诛之!”
一时间,殿内“无耻”“蛮夷”“凶顽”“贼子”的怒斥声此起彼伏,文臣们或拍案、或顿足、或慷慨陈词,仿佛仅凭这口诛笔伐,便能将远在千里之外的萧峰咒杀。
可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们虽声调高亢,眼底却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恐惧——万劫谷前,萧峰白衣胜雪,立马横刀,仅凭一己之力压得十万宋军寸步难行的场景,如同一道梦魇,早已深深烙印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底,成了不敢触碰的禁忌,更是无法愈合的伤口。
怒斥声渐渐稀疏,殿内随之陷入一片难堪的沉默。
方才骂得最凶的几位文臣,此刻都垂着头,无人再敢轻言“出兵征讨”四字。
那十万大军的覆辙就在眼前,萧峰的武功威名更是如雷贯耳,谁愿去触这天下第一高手的霉头?
真要派谁领兵,怕是还没出汴京城门,就先被军中那些听闻过萧峰威名的骄兵悍将绑了,送去辽国请功领赏!
沉寂许久,文臣队列末尾,一位面色蜡黄、留着三缕山羊胡的官员缓缓出列,正是以“老成谋国”着称的参知政事(副相)苏文清。
他先是对着龙椅躬身行了一礼,又转向两侧群臣,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慢悠悠开口:“陛下,诸位同僚,稍安勿躁。
那萧峰固然可恨,所作所为也着实令人发指,可眼下形势比人强——他吞并大理,兵威正盛,又亲赴西夏,若真让他成了联盟,我大宋腹背受敌,实难抵挡啊。”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殿内,见无人反驳,才继续说道:“依老臣愚见,硬碰硬绝非上策。
我大宋承平百年,府库充盈,物华天宝,何惜一女子、些许财帛?
不若……不若效仿前朝‘文成公主和亲吐蕃’的旧事,从宗室中择一位贤淑帝姬,册封为公主,再备上黄金万两、丝绸千匹、瓷器百车作为嫁妆,遣使送往辽国和亲。”
说到这里,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除此之外,再许以每年十万两白银、二十万匹绢帛的岁币,晓之以利弊——告诉他,与我大宋和亲,可得永久财帛;
若执意开战,纵使他武功盖世,辽国也需损兵折将。
如此一来,或可暂缓其兵锋,为我大宋争取三五年的喘息之机,待我朝整军备战、加固边防后,再图后计啊!”
“和亲?
岁币?”
苏文清的话音刚落,武将队列中猛地传来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只见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将领踏前一步,玄色铠甲碰撞出“哐当”脆响,正是枢密院副使、禁军副都指挥使杨烈。
他生得虎背熊腰,满脸虬髯,此刻怒目圆睁,双目赤红,指着苏文清的鼻子便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杨烈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大手一拍腰间佩剑,“呛啷”一声将剑拔出半截,寒光四射。
虽明知殿前拔剑乃是大不敬,他却已顾不上许多,剑尖直指苏文清,声如洪钟:“想我大宋自太祖皇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以来,立国已逾百年!
北拒契丹、西抗西夏,何时向外邦蛮夷低过头?!
称臣?
纳贡?
和亲?
此三事,但凡做了一件,我等武人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还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太祖、太宗皇帝!”
他猛地将剑插回剑鞘,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又转向龙椅,单膝跪地,朗声道:“陛下!
臣请战!
我大宋禁军虽久未征战,却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请陛下速调兵遣将,加固河北、陕西边防,整军备战!
他萧峰若敢来犯,末将愿领兵出征,率十万儿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绝不向那契丹胡虏摇尾乞怜!
我要让萧峰知道,我大宋儿郎的血性,从未冷却!”
“武夫误国!
杨将军,你休要逞匹夫之勇!”
苏文清被剑尖指着,脸色发白,却也梗着脖子反驳,“你只知喊打喊杀,可曾想过一旦开战,河北、陕西两地的百姓要遭多少兵灾?
良田会被践踏,房屋会被烧毁,多少黎民要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生灵涂炭的后果,你担待得起吗?!”
“生灵涂炭?”
杨烈猛地站起身,怒视苏文清,“今日若以和亲、岁币避战,明日他萧峰便会要我割让瀛州、莫州,后日是不是连这汴京城也要拱手相让?!
妥协换不来和平,只会让那蛮夷得寸进尺!
苏大人,你这‘老成谋国’,谋的是苟延残喘,不是长治久安!”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苏文清气得山羊胡都翘了起来,“和亲乃是权宜之计,暂避锋芒,待我大宋积蓄力量,再反击不迟,有何不可?”
“暂避?
我看你是怕了!”
武将队列中,一位年轻的郎将忍不住高声附和,“苏大人,你若是怕了,便回家抱孙子去,别在这里劝陛下做那辱国之事!
我等将士愿战,愿为大宋流尽最后一滴血!”
“你一个小小郎将,也敢对老夫指手画脚?”
苏文清气得浑身发抖,“老夫食君之禄,忧君之忧,岂是你这等只知挥刀舞剑的莽夫能懂的?”
“文臣误国!
一群只会躲在书斋里掉书袋的腐儒,国家都要亡了,还在谈什么‘以德服人’!”
“武夫蛮横!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除了挥刀舞剑喊打喊杀,可曾想过一战之下,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
两声怒喝如同两道炸雷,在垂拱殿内轰然相撞,彻底撕碎了朝堂上最后一丝虚伪的体面。
文臣主和、武将主战的双方,此刻已全然不顾君臣礼仪、同僚情面,在龙椅之下的金砖地面上,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吵得如同市井菜场一般沸反盈天。
文臣队列中,方才被杨烈指着鼻子骂的参知政事苏文清,此刻气得三缕山羊胡都竖了起来,他指着武将们的鼻子,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诸位将军!
我等并非贪生怕死,只是‘春秋无义战’啊!
那萧峰虽强,却也并非油盐不进——若以和亲为纽带,以岁币为缓冲,既能保得边境安宁,又能让百姓免于战火,此乃‘以德服人’的上策!
尔等只知一味主战,可曾算过一笔账?
我大宋承平百年,禁军久疏战阵,若强行开战,军费开支需耗空国库三年积蓄!
这钱从何处来?
还不是从百姓身上刮!
‘岁币与民生’,孰轻孰重,尔等难道分不清吗?”
“放屁!”
禁军统领李刚猛地向前一步,玄色铠甲上的铜钉碰撞着,发出“哐当哐当”的脆响,震得人耳膜发颤。
他虎目圆睁,指着苏文清便骂:“苏大人,你算的是银钱账,却没算祖宗的颜面账!
我大宋太祖皇帝横刀立马,打下这江山;
太宗皇帝亲征幽州,虽未成功,却也从未向契丹低头!
‘祖宗疆土不可丢’,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今日你以岁币换和平,明日萧峰便会要我割让燕云十六州,后日是不是连这汴京城的龙椅,也要让给他坐?!”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礼部侍郎王彦章急忙上前,扶着苏文清,对着李刚拱手道,“李将军,和亲并非投降,岁币也非纳贡,只是‘暂避锋芒’的权宜之计啊!
我大宋地大物博,只要休养生息三五年,练出一支精锐之师,届时再收回失地、洗刷耻辱,岂不是比现在鸡蛋碰石头要强?”
“暂避锋芒?
我看是苟且偷生!”
武将队列中,一位年轻的郎将张锐按捺不住,猛地捋起了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作势就要冲上前,“王大人,你可知前线将士听闻萧峰之名时,虽有惧意,却无一人愿降?
他们说,宁肯战死,也不愿看着陛下送公主去和亲,不愿看着大宋的旗帜,插在向蛮夷低头的土地上!
‘士可杀不可辱’,你口中的‘权宜之计’,是要断了我大宋儿郎的血性啊!”
“你一个小小郎将,也敢在此放肆!”
王彦章被他的气势吓得后退半步,却依旧梗着脖子反驳,“老夫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
战场之事,岂是你这毛头小子能懂的?
一旦开战,辽军铁骑南下,河北、陕西的良田会被踏成焦土,百姓会被掳为奴隶,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你所谓的‘血性’,是要让天下生灵涂炭!”
“生灵涂炭也是你们这些文臣逼的!”
张锐气得脸色涨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若不是你们平日里克扣军饷、压制武将,我大宋禁军何至于久疏战阵?
如今强敌压境,你们不想着如何整军备战,反倒想着送女人、送钱财,这不是‘卖国求荣’是什么?!”
“你敢骂老夫卖国求荣?”
王彦章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锐的鼻子,唾沫星子飞溅,“老夫世代忠良,祖父曾随寇准大人守澶州,与辽军血战三日三夜,岂是你这黄口小儿能污蔑的?
倒是你们这些武将,平日里争权夺利、欺压百姓,到了关键时刻,除了逞匹夫之勇,还能做什么?
武夫误国,说的就是你们!”
“你再说一遍!”
张锐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鞘“呛啷”落地,刀刃寒光闪闪,吓得周围的文臣纷纷后退。
他双目赤红,指着王彦章:“我今日便要替那些战死的将士,教训教训你这不知羞耻的腐儒!”
“放肆!
殿前拔刀,你想谋逆吗?”
苏文清急忙挡在王彦章身前,对着张锐厉声喝道,“来人啊,把这目无君上的狂徒拿下!”
“谁敢动他!”
李刚、杨烈等武将齐齐向前一步,甲胄碰撞声整齐划一,如同惊雷滚过。
杨烈手按剑柄,怒视着文臣:“张郎将说的是实话,何错之有?
倒是你们这些文臣,若真要送公主和亲,先问问我等手中的刀剑答不答应!”
一时间,殿内的争吵彻底升级。
文臣们围着武将,有的引经据典,搬出《论语》《春秋》,唾沫横飞地争论“义战与不义战”;
有的拍着御案,痛斥武将“鲁莽好战”“目无朝堂”;
更有胆小的,躲在后面瑟瑟发抖,却也不忘小声附和“主和为上”。
武将们则个个捋着袖子,拍着胸脯,有的指着文臣的鼻子破口大骂“贪生怕死”“卖国求荣”;
有的拔出佩剑,将剑鞘重重砸在地上,以表“宁死不降”的决心;
性子最急躁的几个,已经和文臣推搡起来,双方的朝笏、佩刀、玉带扔得满地都是。
吵嚷声、怒骂声、拍案声、甲胄碰撞声、刀剑出鞘声、朝笏落地声,还有文臣的尖叫、武将的怒吼,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根针,扎在垂拱殿的每一个角落。
金砖地面上,散落着断裂的朝笏、掉落的幞头、歪斜的玉带;
龙椅之下,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文臣、威严凛凛的武将,此刻都涨红了脸,如同市井泼妇一般互相撕扯、谩骂,哪里还有半分天朝上国朝堂的威仪?
往日里象征着皇权至高、礼制森严的垂拱殿,此刻彻底沦为了喧嚣的战场——没有刀光剑影,却比真正的战场更显难堪;
没有血雨腥风,却比真正的厮杀更显悲凉。
大宋的文武百官,在强敌压境的危机面前,没有凝聚一心,反倒为了“主战”与“主和”,为了“血性”与“苟安”,为了各自的立场与颜面,彻底撕破了脸皮,将百年王朝的体面,摔得粉碎。
“够了!!!”
龙椅之上,皇帝赵煦再也忍耐不住,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
他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底下这群平日里高谈阔论、关键时刻却拿不出半点切实办法的臣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
他伸手指着乱糟糟的群臣,声音因极致的失望而颤抖:
“废物!
都是一群废物!
平日里争权夺利,个个能言善辩,如今强敌环伺,国家危难之际,你们……你们除了在这里吵吵嚷嚷,互相攻讦,还能做什么?!
朕要你们何用!
大宋要你们何用!!”
皇帝的怒斥如同冰水,暂时浇熄了殿内的喧嚣。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最终都羞愧地低下了头,殿内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一片死寂般的绝望。
面对萧峰那携吞并大理之威、又即将可能联合西夏形成的泰山压顶之势,看似富庶繁华的大宋朝廷,竟似束手无策,只能在这无尽的争吵与恐惧中,等待着那未知的、却仿佛已注定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