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萧峰揽着阿碧，准备悄然离去之际，慕容复那因内力驳杂而变得迟钝的感知，终于捕捉到了不远处的气息。
他猛地转头，猩红的双眼瞬间锁定了几丈外的两人。
当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个让他恨入骨髓、也惧入骨髓的身影——萧峰！
慕容复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瞬间掠过四肢百骸。
万劫谷被一招废功的惨痛记忆，如同噩梦般复苏。
然而，这恐惧仅仅持续了一瞬。
下一刻，他体内那澎湃如海、几乎要撑爆经脉的汹涌内力，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
他感受着这股自己都无法估量的“强大”力量，猛地挺直了腰杆，脸上惊惧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走火入魔般的狂妄。
“萧峰！你这狗贼！竟敢踏足我燕子坞半步！”
慕容复的嘶吼如同被掐住喉咙的夜枭，猛地炸响在参合庄的练武场上。
那声音本就因体内内力驳杂冲撞而变得沙哑，此刻又被极致的怨毒灌满，尖锐得几乎要划破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碎玻璃，狠狠砸向几丈外的两人。
他周身的衣襟无风自动，紊乱的气劲将鬓边发丝吹得狂舞，那双往日里总带着几分世家公子温润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猩红的血色，死死钉在萧峰身上，像是要将这毁了他一生的仇敌生吞活剥。
萧峰揽着阿碧的手臂微微一紧，脚步未停，却也不再刻意隐匿气息——既然已被察觉，便无需再藏。
他目光淡淡扫过慕容复，那眼神，如同看一只跳梁的小丑，带着几分漠然，几分不耐，唯独没有半分慕容复臆想中的忌惮。
可这漠然，落在慕容复眼里，却比任何轻蔑都更让他发狂。
他正要提气扑上，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了萧峰怀中那抹纤柔的碧色身影。
那身影太熟悉了。
熟悉到他闭着眼，都能描摹出她垂眸时眼睫轻颤的弧度，能想起她指尖拨弄琴弦时的温柔，能闻见她身上常年萦绕的、淡淡的荷叶清香。
只一眼，慕容复浑身的狂躁骤然僵住，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狰狞凝固了，猩红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哆嗦着，半天都没能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唯有那只指向萧峰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阿……阿碧？！”
终于，他嘶声喊出了这个名字，声音里没有了方才的狠戾，只剩下彻骨的难以置信，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事。
他死死盯着那袭碧衣，盯着那张依偎在萧峰怀中、虽略显苍白却依旧清丽的脸庞，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画面——
是幼时阿碧捧着刚沏好的龙井，怯生生站在他书房外的模样；
是他练剑时，阿碧坐在廊下，一边绣着荷包，一边轻声为他唱江南小调的模样；
是他因复国大计受挫而烦躁时，阿碧默默端来安神汤，温言软语劝慰他的模样……
阿碧啊，那是他慕容复从小带在身边的侍女，却早已不是“侍女”二字能界定的存在。
他慕容复自诩风流，对天下女子多有涉猎，却唯独对阿碧，从未有过半分轻慢。
他欣赏她灵秀里藏着的聪慧，喜欢她温柔中带着的坚韧，参合庄里，她的住处比寻常世家小姐的绣楼还要精致，衣饰首饰皆是上等，府中粗重活计，他连让她沾手的念头都没有过。
他甚至私下里想过，待他日光复大燕，登基为帝，便封阿碧为妃，让她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做他慕容氏江山里，最温柔的一抹亮色。
在他心里，阿碧是他精心浇灌、悉心呵护的一朵白莲，是尚未被任何人触碰过的、只属于他的禁脔！
是他在这冰冷的复国大业里，唯一能称得上“暖”的私产！
可如今——
他视若珍宝的白莲，竟然依偎在他最恨的仇敌怀里！
那朵他舍不得碰、舍不得让受半分委屈的花，正温顺地靠着萧峰宽阔的胸膛，一只手还轻轻抓着萧峰的衣襟，眉眼间带着几分依赖，几分安心，那是他慕容复从未见过的、全然信任的模样！
就像……就像一只找到了港湾的小鸟，将所有的脆弱与柔软，都毫无保留地展露给了另一个男人！
“轰——”
慕容复胸腔里，像是有一座积压了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新仇旧恨，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萧峰毁他武功、夺他基业的恨；
万劫谷中一招惨败、颜面尽失的辱；
如今连他最珍视的阿碧，都投入仇敌怀抱的妒；
还有那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痛……
无数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柄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肺上、每一寸骨髓里！
慕容复猛地抬起头，额角青筋暴起，眼中的猩红几乎要溢出来，死死瞪着萧峰，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萧峰！你这无耻之徒！你毁我武功、占我燕子坞还不够，竟连我身边的人都要抢！
你这与山匪强盗何异？！
不，你连强盗都不如！
强盗尚知不夺人所爱，你却专挑我最在意的东西下手，你安的是什么心？！”
他越骂越激动，体内紊乱的内力跟着翻涌，周身的空气都变得燥热起来，脚下的青石板，竟隐隐有了细微的裂痕。
骂完萧峰，他猛地将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转向阿碧，脸上的愤怒瞬间被一种“痛心疾首”的狰狞取代，语气里的刻毒，像是毒蛇的獠牙，狠狠咬向阿碧：
“阿碧！我慕容复待你如何，你心里不清楚吗？！
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哪一样亏待过你？
府中上下，谁不把你当半个主子敬着？
我便是对自己表妹，也未曾有过这般耐心，你想要什么，我何曾说过一个‘不’字？
可你呢？
你竟如此忘恩负义，背主投敌！
不过是见萧峰武功比我高，能给你一时的庇护，便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宽衣解带，自荐枕席了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这不知廉耻的水性杨花之辈！我慕容复真是瞎了眼，竟把你这等贱骨头当宝贝一样疼了这么多年！
你对得起我吗？
对得起慕容家给你的一切吗？！”
这些话，如同一条条淬了剧毒的鞭子，狠狠抽在阿碧的心上。
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毫无血色，娇躯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眶猛地红了，豆大的泪珠在里面打转，却死死咬着唇，不肯让它落下。
起初，阿碧心中确实有一丝怯懦——面对这个曾经奉若神明的公子，面对往日里他对自己的好，她难免有几分委屈和不安。
可当慕容复用“宽衣解带”“自荐枕席”“贱骨头”这些污秽不堪的词语，来污蔑她与萧峰之间那份真挚的感情时，那最后一丝怯懦，瞬间被愤怒和失望烧成了灰烬！
阿碧猛地从萧峰怀中抬起头，虽然眼眶通红，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与愤怒。
她挺直了纤弱的脊背，第一次没有回避慕容复的目光，而是直直地、带着几分冰冷地直视着他，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慕容公子！请你住口！”
这一声“住口”，掷地有声，让慕容复的谩骂戛然而止。
他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那个素来对他言听计从、温柔顺从的阿碧，竟敢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阿碧深吸一口气，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气势：“是，你待我不薄，锦衣玉食，悉心照料，这些阿碧都记在心里，从未敢忘！
可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你为了力量，吸食了吴大哥，胡大哥……他们这些慕容家最忠诚的家将的内力！
他们跟着你出生入死，对你忠心耿耿，你却视他们的性命如草芥，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亲手毁了他们！
你口口声声说要光复大燕，可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状若疯魔，与那些祸国殃民的邪魔歪道，有何区别？！”
阿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痛心疾首：“你告诉我，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温文尔雅、心怀天下的慕容公子吗？
还是那个会为了一句承诺，便千里赴约的燕云十六州的慕容复吗？
你不是了！
你早就不是了！
你现在，只是一个被权力和仇恨冲昏了头脑的疯子！”
“疯子？哈哈哈——”慕容复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那笑声凄厉而癫狂，震得周围的树叶簌簌落下，“阿碧，你懂个屁！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只要能获得力量，只要能杀了萧峰这个狗贼，只要能光复我大燕江山，别说吸几个家将的内力，就算是杀尽天下人，又有何妨？！
什么手段不能用？
什么道义不能抛？！”
慕容复猛地伸手指向萧峰，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你说我变了？
那你呢？
你不也一样！
萧峰是什么人？
他是杀人如麻的契丹狗！
是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你看不见吗？
你为什么不去指责他？
为什么不去骂他残忍嗜杀？
反而恬不知耻地躺在他怀里，对他言听计从？！”
慕容复的语气越发刻毒，像是要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在阿碧身上：“不就是因为他武功比我强吗？
不就是因为他能保护你吗？
你这慕强逐利的贱人！
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不许你污蔑萧大哥！”
阿碧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刺破空气。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往日情分，猛地向前一步，将萧峰护在身后——虽然她的身躯纤弱，在萧峰面前如同一只保护雄狮的幼鹿，显得有些不自量力，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她死死瞪着慕容复，泪水混合着愤怒，顺着脸颊滑落，却依旧字字铿锵：“萧大哥是什么人，轮不到你来说！
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是契丹人又如何？
他杀人又如何？
他杀的，是战场上的敌人，是想要害他、害他身边人的奸邪之辈！
他杀人，从来都是明刀明枪，光明磊落，从未用过半分阴毒邪法，从未残害过一个忠良！”
“可你呢？”阿碧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向慕容复，“你为了你的复国梦，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将多少人的性命踩在脚下？
将多少人的忠诚当作你向上爬的垫脚石？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疼我，可你对我，从来都不是爱，只是把我当成一件属于你的物品，一件你功成名就后，用来装点门面、供你把玩的装饰！
你何曾真正尊重过我？
何曾问过我想要什么？”
她越说越激动，积压在心头多年的委屈、失望，还有遇到萧峰后的安心与幸福，此刻全都化作了最锋利的言辞，一股脑地倾泻而出：“是！
我是跟了萧大哥！
我心甘情愿！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头！
因为他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什么是真正的担当！
他会尊重我的想法，会护我周全，会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而不是一件附属品！”
阿碧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慕容复，你看看你自己！
你陷入疯狂，不择手段，为了力量连最后一点人性都泯灭了！
你连萧大哥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比起你这个疯魔的旧主，萧大哥他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
你根本不配和他相提并论，更不配来指责我！”
“你……你……”
这一连串如同暴雨般密集、如同匕首般锋利的话，狠狠刺穿了慕容复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猛地捂住胸口，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怪响，仿佛有血气要冲出来。
他体内的内力彻底失控了，疯狂地在经脉里冲撞，周身的紫黑色气劲暴涨三尺有余，如同一张狰狞的鬼爪，狠狠抓向周围的空气。
脚下的青石板“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碎石屑簌簌落下，整个练武场的空气，都变得压抑而狂乱。
“贱人！你竟敢如此对我说话！”慕容复猛地抬起头，眼中的猩红彻底吞噬了理智，声音里充满了毁灭般的疯狂，“你这背主求荣的娼妇！我今日不杀了你，不碎尸万段了萧峰这狗贼，我就不叫慕容复！”
“我杀了你们！我要让你们两个，为你们的背叛，付出血的代价！！”
他嘶吼着，周身的紫黑色气劲如同怒涛般翻滚，整个人如同一只失控的野兽，猛地朝着萧峰和阿碧扑了过来。
那狂乱的气息，几乎要将整个参合庄都掀翻，一场生死大战，已然在所难免。
而自始至终，萧峰都冷冷地站在一旁，如同观摩一场闹剧。
他听着阿碧为自己激烈辩驳，看着她彻底斩断与过去的牵连，心中最后一点因慕容复而起的芥蒂也烟消云散。
他懒得与慕容复做口舌之争，只是默默调匀真气，只待阿碧发泄完心中怒火，他便要出手，彻底了结这个已然入魔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