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的咆哮被隔绝在掌心那片沸腾的微观地狱之外。
奈落的目光穿透摇曳的紫黑色妖火,穿透缭绕的污秽烟气,钉子般钉在那张在陶土中初生的容颜上。
时间在那一瞬失去了刻度。
五十年前那场箭雨焚心的大火,五十年岁月里每一滴融于黑暗的怨毒与觊觎……
所有喧嚣、所有算计、所有冰冷,都被掌心炼狱深处那张安静闭目的脸庞彻底洗去。
他的胸腔深处,那颗早已被剧毒浸染成非人器官的东西,发出了一声沉闷、压抑到极致的嗡鸣——如同沉眠的火山在万丈深渊下的悸动。
“桔……梗。”
两个字,从他喉咙深处挤出,轻若尘埃,却在吐出时带着一种几乎要撕裂声带的粘稠渴望。
他声音里的冰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熔化的粘稠,一种被时光窖藏了五十载、发酵成纯粹毒蜜的执念,带着剧毒特有的芬芳和毁灭性的热度。
他,是真的想她啊。
悬于陶胎上空的手指并未落下。
奈落的眼底深处此刻流淌的不再是冰封的寒意,而是灼热的、几乎要将那纯净陶胎也点燃的熔金洪流。
他目光贪婪地舔舐着陶土塑造的每一寸弧度,从微闭眼眸上细密的睫痕,到挺拔鼻梁上光影流转的柔润转折,再到唇瓣那如含苞花蕊般精巧的闭合线条。
他的眼神不再是审视一件物品,而是膜拜失落已久的圣物,每一次描摹都带着狂信徒般的虔敬,以及……
一种要将她吞入骨髓的占有欲。
一缕细微的、如同毒蛇般游走的紫黑色妖力丝线,小心翼翼地、几乎是颤抖着,从他悬停的指尖探出,极其缓慢地靠近陶胎面颊边缘一处尚未完全均匀的细微凹凸。
他动作温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心翼翼,如同最笨拙的学徒用指尖去触碰一件无价琉璃的釉面,生怕多一分力便会将其玷污毁灭。
妖力丝线轻柔地拂过那道极其细微的痕迹。
陶土在妖力控制下蠕动着,被抚平,最终呈现出完美无瑕的光滑。
他甚至调整了角度,让那抹妖异紫光在面部侧面滑落时,能恰好映照出记忆中桔梗侧脸最完美、最圣洁的那束弧光。
那是他在黑暗深处反刍了五十年,刻入魂灵的映像。
当指尖的妖力流转向下,顺着颈部流畅的曲线滑落至陶胎初具雏形的锁骨处时,那力量的“触感”不再是工具,更像是情人的指尖在逡巡留恋。
妖力流变得愈发纤细绵长,每一次拂过那冰冷陶土的沟壑起伏,都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流连。
它缓慢地勾勒着少女颈部至肩窝那处令所有灵魂窒息的婉转凹陷,力量被抑制到极致,像是在用无形的刻刀反复摹写早已蚀骨铭心的曲线。
妖力流掠过的地方,留下更深、更稳定的紫光渗入陶胎,如同烙印下宣告所有权的印记。
“桔梗……” 他又一次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
舌尖滚动着这致命的音节,每一个音素都如同毒药淬炼出的钻石切割着他的魂灵。
每一次无声的咀嚼,胸腔内那伪装的平静就被那疯狂扭曲的爱火燎烧撕裂一次,露出其下岩浆般翻滚了五十年的、滚烫粘稠的贪餍。
对那纯净灵魂的贪餍!
对毁灭她那一刻巅峰的贪餍!
对被巫女之血污染后又彻底渴望占有的贪餍!
视线最终定格在陶胎平静阖拢的眼睑下方。
那里,陶土平滑,尚未点出瞳孔的所在。
奈落炙热的目光如同金色风暴骤然收缩、凝聚,化作两点如同恒星坍缩般炽亮到刺目的核心!
悬停于陶胎心脏位置的右手食指,那点早已凝聚成绝对黑暗、吸收一切光线的妖芒核心。
他终于动了!
指尖无声无息地落下。
带着一种绝望献祭般的、无限温柔的贴近。
仿佛隔着五十载生死与污浊,去亲吻那片早已失去温度的土地。
就在那点绝对的黑暗即将触碰陶胎胸口中央位置的刹那——
哗……
深紫至黑的妖芒核心猛地向内坍缩了一瞬!
随即,一股无法形容的、凝聚了奈落毕生扭曲的执念、黑暗的野望、以及最为纯粹疯狂的爱欲之力的终极妖毒,如同最浓烈的墨汁滴入澄澈的清水,以一种献祭般的、近乎虔诚的姿态,缓慢而稳定地浸透进那纯净陶土的肌理!
核心的那点绝对之黑没入陶胎心口,如同墨滴入水,瞬间弥散,渲染开来。
深紫色的光丝并非粗暴地撕裂陶胎,而是温柔如最缠绵的蛛网,在桔梗陶俑的内部无声蔓延。
它们贪婪地拥抱住泥土塑造的每一条筋脉,每一寸骨骼的雏形,每一缕模拟灵力的通路,所过之处,纯净的陶土内部,缓缓晕染开一片深邃的、如同星云般流转的暗紫色光晕。
这光晕不再是不祥的刻痕,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瑰丽,一种妖异的庄重,如同用最污秽的淤泥精心雕琢的莲花。
暗紫色的光纹与奈落烙印在炎珠后颈的契约印记交相辉映,一道无法斩断的,由妖毒、诅咒和最为扭曲的爱欲凝聚而成的灵魂纽带。
它跨越生死,将那纯净无瑕的陶胎与献祭自身、沦为傀儡的炉膛,紧紧锁缚在这浑浊冰冷的河心。
桔梗的陶土身躯,正在他绝望的柔情与疯狂的执念里,一点点染上属于奈落的、永恒的紫。
深紫色的毒火在炎珠掌心翻腾,裹挟着黑暗的爱意渗入陶土核心。
奈落无限柔情地凝视着那完美无瑕、静谧阖目的陶胎容颜。
指尖那点凝聚了毕生执念与诅咒的终极妖毒,沉入了陶土的肌理。
没有磅礴的气息流转,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
只有一种极其隐晦却深入骨髓的、如同粘稠沥青缓慢渗透荒原裂隙般的悸动,沿着那根将桔梗陶俑与炎珠傀儡炉膛、乃至与奈落自身意志完全锁死的契约纽带传来。
时机已至。
奈落缓缓抬起右手。
覆盖着纯白狒狒裘的左臂袒露出来。
苍白修长的手臂上,没有虬结的筋肉,只流转着非人的、粘稠暗紫的妖脉。
他张开五指,手猛然刺向自己的左胸——心脏所在!
噗嗤。
利刃入肉的轻微声响。
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献祭的狂热在那熔金的眼底燃烧。
覆盖着暗紫脉络的皮肤被刺穿,苍白之下并非滚烫猩红的血肉,而是翻涌着浓郁不祥黑紫色、如同融化沥青又似活体剧毒般黏稠胶冻的“核心”!
他的胸腔内,属于人类的血肉早已被置换,化为由最纯粹的邪念和怨毒构筑的妖异泥沼。
指爪刺入这非人核心的瞬间,一股让周围空间都微微震颤的黑暗力量被强行攫取出来!
那并非真实的血液,而是一团蠕动的、凝练到极致的深紫色粘稠胶状物,散发着足以冻结灵魂本源的核心邪气
——这是他奈落的“精血”,是他存在的物质根基!
没有丝毫犹豫。
奈落将那团跳动着的、凝聚了他黑暗本质的紫黑粘稠精血,缓缓引向陶俑平静阖拢的双唇之间。
动作带着一种病态到令人颤栗的温柔,将珍藏一生的剧毒圣油,滴入神像冰冷的唇。
粘稠污秽的胶状精血,触碰到光滑微凉的陶土唇瓣。
刹那间——
嗤!!!
如同滚烫的王水浇铸在寒冰之上!
一股比掌心妖火更浓烈百倍的紫黑色气息从精血与陶土的交界处猛烈爆发!
陶胎的静穆被彻底撕碎!
那绝美的陶土之躯猛烈地痉挛、膨胀!
陶胎表面以双唇为中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深邃的暗紫色裂痕!
裂痕中不再涌出火焰,而是炸射出粘稠如油脂、又带着活物般扭动光芒的暗紫浆液!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气味——像沼泽深处发酵的腥甜,像陈旧裹尸布的霉烂,像千种剧毒熬煮的苦腥…
诡异地混杂着一丝极淡、如同雪后初阳下新芽破土般的气息!
嗤啦……噗嗤……
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密集炸响,如同内部有无数条蠕虫在疯狂啃噬、撕裂陶土、重塑结构!
陶俑的躯干疯狂起伏波动!
陶质的表层在紫黑浆液的腐蚀下剧烈蠕动着、融化着!
那些紫黑色的浆液渗入每一条裂痕,深入最核心,不再是单纯的能量,更像是强效的催化溶剂,暴力地拆解着陶土结构,再以自身为材料进行最粗暴的再造!
曾经光滑如瓷的肌肤质感,在剧烈的蜕变中,被一种覆盖着暗紫色新生皮肤的肌理替代!
覆盖表面的紫黑粘液飞快地冷却、凝固、硬化,如同覆盖上新生婴儿的胎脂。
但这“胎脂”却带着紫黑的污秽和不祥的死气。
破裂的表层下,隐隐可见惨白的、如同劣质冻脂般的肌肉纤维在成型,细密暗紫的血管如最恶毒的藤蔓网络正沿着新生的肌理疯狂蔓延、扎根!
膨胀!
持续膨胀!
僵硬冰冷的陶土体积被强行撑开,被新的血肉结构填满!
每一寸细微的弧度都开始发生变化——
胸口的线条变得更加丰润饱满,起伏间流淌着血肉特有的微弱弹性质感;
颈项失去了雕塑般的僵硬棱线,变得柔软修长;
腰肢的曲线如同注入了生命力而显得更加鲜活……
最剧烈的蜕变发生在面部!
陶质的颅骨结构被粗暴撑裂、重塑!
紧阖的眼皮疯狂颤动!
覆盖其上、粘稠如胶的新生“肌肤”之下,眼球的结构在迅速成型、改变质地!
从陶土的死灰色胎体,变成了覆盖着一层浑浊紫黑胎膜的、微微鼓起的脆弱囊状物。
鼻梁的结构不再是陶土的冷硬直线,变得更加细腻圆润,下方鼻翼甚至微微扇动了一下。
躯体还在完善中,很快,她便拥有了洁白细腻的肌理,五十年前的清冷美丽的女子,她回来了。
“呜……”
一声短促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如同初生幼鸟破壳般微弱模糊的喘息,从那片不断撕裂、又不断被紫黑胶状物粘合修复的双唇间挤出。
炎珠掌心那微型炼炉的紫黑色妖火骤然熄灭!
后颈蛛网裂痕深处透出的烙印紫芒疯狂闪灭!
她作为“炉膛”存在的意义已被强行抽离、耗尽了最后价值。
她活,她死!
那只托举着血肉胚体的手臂上,布满皲裂的瓷肌寸寸碎裂、崩解!
如同风化的陶片大片剥落,露出下方那仿佛烧尽了所有活性的、一片幽深的黑色死烬!
那只手臂,连带她半边肩胛,都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风化、溃败,化为河水中翻腾的无机残渣!
而那具在她残存肢体上燃烧、诞生的血肉之躯——那双在剧烈颤动中缓缓睁开的眼睛——睁开了!
没有属于巫女桔梗的清澈、智慧、悲悯、坚韧。
没有属于任何饱经世事灵魂该有的沉淀与微光。
那双终于睁开的瞳孔——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灰紫色调——里面空无一物。
像被新雨洗过、纤尘不染的荒原天空,干净得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无和茫然。
甚至来不及倒映出近在咫尺的奈落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脸。
她微微张着嘴,唇瓣上还粘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转化的紫黑粘液。
新生的皮肤覆盖着一层极淡的死气,体温甚至比常人的血液更凉,却又带着血肉最原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热感。
“桔梗……”奈落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成调,他死死盯着那双空洞的眼睛,贪婪地捕捉着那具血肉躯壳中散发的、微弱如同烛火的气息。
她真的回来了!
如今的她,是由他的血肉铸造的,她浑身上下,都是他气息。
现在的桔梗,可是连杀生丸都无法感知到一丝一毫的灵魂涟漪。
没有!
这具由他血肉精魂浇铸的完美陶土中苏醒的……
只有一片干净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灵魂被抽离的干净,如同从未存在。
空白的眼神,对上奈落眼中足以焚尽世界的偏执狂火。
新生的“桔梗”,微微歪了歪头,纯真无辜得像一张从未沾染墨迹的白纸,喉咙深处发出一个短促的、含糊不清的音节: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