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细嚼慢咽也不着急,徐徐用餐后,先服了汤药,接过宫人递来的清茶漱口。
“兰京,我可是用完膳了!”
起身缓步,步履从容地走到兰京身侧,画像轮廓已然勾勒完毕,此刻他正执笔轻点,在画间缀以数朵红梅添韵。
高澄心中一震,兰京全程未曾抬眼看他,却将他画得栩栩如生,唯独缺了髭须。
“你画得虽像,可连人都未画全,反倒先点起红梅来了?!”
“大将军无须留髭,更添俊逸。”
兰京答得理所当然,可即便语气坦荡,话里的含义却让高澄呼吸一滞,怒火直窜而上。
可又不忍毁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发作。
兰京仍聚精会神的作画:
“大将军勿要动怒,世人形貌各异,大将军确是不蓄髭更显风仪,若再将军再画上秦姝肖像,便是一对儿可比天仙的璧人。”
兰京这夸得高澄不由得红了耳际。
待画完,兰京将笔递给高澄。
“还差秦姝写像,大将军请!”
高澄深吸一气,开始动笔,墨色晕染之际眉间郁色渐舒,唯余专注神情。
“且慢,这只眼睛的笔势应当再近几分。”
话音未落,兰京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高澄,带着他的笔锋轻轻一挑,勾勒出一道精致的线条。
……
“鼻头好像稍高了一点......”
高澄看着也觉得如此,只蹙眉:“这着墨了,如何改?!”
“我来!”兰京信手拈来一方丝帕,沾水拧干,轻轻沾拭。
……
“大将军您画的这衣袋紧窄不失飘逸,衬得人物姿态袅娜,这笔墨算得上自承了一派风流气度......”
高澄不由得抿笑:“这画法学的可是曹仲达,说来也是从他也是从梁国来的人!有空我与你看看他的画作”
兰京唇角微扬,眼波轻转间在高澄身上一掠而过,又立刻垂眸看画。
经指点,高澄重绘的秦姝肖像,较先前所画反而更为传神相像。
高澄举画审视,不由笑道:“兰京,你该是过目不忘!”
忽又生出一丝促狭:“你可能摹出贵国关隘舆图?若能绘得出,我即刻放你归国!”
本还是笔墨闲情,高澄却不忘拿国事打趣,兰京冷冷一笑。
“我并非记性过人,只不过有爱美之心,舆图不及山川美,我从来不画也不看!”
高澄也没指望他能出卖国家,将画平铺案上,提笔。
“秦汉关山半月悬,相思彻骨夜无眠。三更梦、姝影重,独醉南川望琼楼。
高台渐隐雾霜寒,离雁未忆旧时言。蒹葭白、澄江玉,欲拾流年补断弦。”
写着写着,笔锋渐滞带着颤抖,滚出的一泪洇开纸张上墨痕。
“惊回眸处千帆尽,奈何清泪若朦胧。相思欲寄何处觅?九天风露可相逢?
无处觅,更难逢,欲诉重霄忆浓稠,忆浓稠......”
写到此骤然收笔,仰头阖目去泪。
兰京看着这阕杂诗,可见高澄对于秦姝的这份情痴,未曾想这位北国权臣下笔,还能写出这般婉转缠绵,甚至诗韵承袭的亦有南国风调。
“将军待秦姝真是痴情,可为何尽是离愁别绪?”他为俘虏,根本不知这些日晋阳宫所发生一切。
高澄自嘲:“她携子离我而去,决绝如此教我如何不肝肠寸断?!”
说罢,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要与他说这些?
“时候不早了,你下去吧!”
兰京也未再多言,躬身一礼,便托着食案退出殿外。
高澄抬眸望着他离去背影,心中暗忖:那日该是酒后失态一时癫狂罢?!唉,看来阿姝说得对,他是不可轻辱之人......可阿姝为何这般了解他?!
翌日,元正,高澄身子已经好了大半,除了还有些咳嗽,已经不再发热乏力。
又逢晴天,遂领着亲卫,携着美酒、备上牲醴前去巡视各营垒抚慰留守的众兵将。
高澄一行刚入营,斛律羡、鲜于世荣、綦连猛等人便疾步迎来。
“参见大将军!”
“后头这些车马载的都是上好的酒肉。今日元正日,定要让三军将士尽兴痛饮,大口吃肉!”
“诺!”
“你们两个快去接车!”
斛律羡吩咐完毕,便引着高澄向主帐走去。
高澄顺势唤来永业,对斛律羡道:“丰乐,此子姓独孤名永业,才略不凡,我已授他为中外府外兵参军,你多指点指点他。”
斛律羡点头应下,独孤永业立即躬身行礼:“卑职见过斛律将军!”
“不必多礼。”斛律羡虚扶一把。
巡营途中,綦连猛眼尖,忽然指向远处:“大将军,那不是崔暹吗?定是来寻您的。”
高澄转身望去,果然看见崔暹正在营帐间徘徊,便对身旁的舍乐道:“去引他过来,我倒看看他有何急事竟追到这里。”
“大将军!”舍乐引领下,崔暹远远望见高澄,连忙呼喊。
高澄笑着朗声问道:“崔卿寻我何事?”
崔暹见在场人多,欲言又止,只得含糊道:“下官确有要事禀告,请容稍后登车细说。”
高澄心下了然,笑着手指点了点,也不多问,继续巡视慰问将士。
待巡营结束,高澄登上马车回晋阳宫。
车轮辘辘声中,崔暹这才徐徐说道:“下官听说大将军欲立王夫人为正室?!”
“是啊!她出生太原王氏,德品兼备,不像长公主,骄纵蛮横,加上前些日又救了我性命,立她为正室也算不得过分吧?”
“大将军怎可如此?如今天命未改,元魏尚存,长公主更是无罪,又如何能容大将军这般宠妾灭妻?!”
高澄只是淡淡一笑,便问:
“崔卿莫非忘了?前几月陛下的所作所为,元氏宗亲的所做所为?先王薨逝未久,这帮宗亲便与侯景勾结,欲置我于死地,岂能再容这元魏的公主占着正室名分?”
崔暹继续苦劝:
“话不可如此讲,即便将军与陛下不和,可天子仍是天子,若此刻贸然废嫡妻,只怕天下人都以为大将军要行......要行代魏之举,如今侯景未平,西贼未灭,南边还与梁国虎视眈眈,切不可因这般小举而乱人心啊!?”
高澄只是轻笑,也没应话。
陆令萱当日的言语犹在耳畔:
“大将军,奴婢确实是在说谎,可有心之人以我儿性命相逼,我不敢贸然吐露真言,若将军怜惜,请救我儿一命,您只当我就是罪魁祸首......”
才故意在母亲、以及王含芷面前那番表演,也不过是看看谁与她勾结。
“贫贱之妻尚不可轻弃,何况公主金枝玉叶,自幼与您结发,实在是不容弃辱啊!”
崔暹话倒使高澄忆起,那个凤冠微斜的小小新娘,还有赠他瓷人的青梅竹马。
“崔卿啊,若携手的妻子并非心中所爱,当如何自处?若毕生所爱已成永诀,又该何以遣怀?”高澄又落泪了。
崔暹从未见过高澄这般情状,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连忙劝道:“将军,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细水长流的相伴,看似平淡,却最是蚀骨入心。若大将军愿对长公主推心置腹......”
高澄怔然凝着窗外浮光掠影,崔暹的话渐渐化作虚无,只剩一片嗡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