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大集伤人案,自然还不至于“直达天听”,目前已知的,是连安化知府都没惊动,关于后续的处理和事情的解决,上官安这里暂时也还没接到新的消息。
不过,景州这边倒也有了别的进展。
老仆拿药隔天,闻见院内有隐隐药味飘散的上官安,差小厮悄悄去看,听闻回来说是老仆正在熬药,便就没说什么,可第二天再见到老仆时,却发现这人左手似缠着纱布,且动作明显不利索,便把人找来亲自问,至此才知是昨日熬药时不察,药罐倾倒,伸手扶时被烫伤。
上官安便问情况如何,老仆笑称无碍,正打算找机会接触药铺的上官安佯装生气,立时喊来小厮,命他速去把隔壁大夫请来。
片刻之后,佟大夫就被一路领进前厅。
都在同一条巷子里住,且相隔不过两家,佟大夫很自然也就知道了陈老翰林家里最近住进来一位后生,只因前时已听说老翰林不在家,便也不便随意登门。适才小厮去请,听说要看烫伤,当即背了药箱跟着快步过来。
佟大夫瞧着身着便服的上官安,即便初见不识,对于能住进老翰林家中的也不敢轻慢,遂拱手躬身,先行一礼。
上官安也在佟大夫进门时就观其相貌神态,猜度是比自己年长之人,也是随和一笑,拱手道:“今日却要劳烦先生了。”
硬被留住的老仆,分明堂中几人数他岁数大,这会儿却是拘谨如犯错的小儿,冲着走近他来看伤的佟大夫羞愧道:
“你瞧瞧,我这老不中用的,只会给主家添乱。”
上官安却在这时先行接道:
“老丈此言差矣,此番我来老师这里借住,人地不熟诸事不明,还得仰赖老丈忙前忙后,晚辈感念在心,如今您受了伤不说,我分明见着却还视若无睹的话,待等老师回来,让我有何脸面见他老人家?”
老仆闻言,愈发局促,几乎就要站起身来,却因佟大夫正在拆除他那随意裹上的纱布,一时不好动弹,嗫嚅一会儿却才低声道:
“老爷如此说,可是折煞老汉,老汉不过做的本分之事,当不起老爷夸奖,这伤本就只是老汉自己不小心,不碍事,过两日就好,实在不必劳烦大夫——”
不想这回却是佟大夫主动打断老仆言语。
只见他先是恍悟地看向上官安道:“原来这位相公是翰林公的学生,怪不得也是位儒雅之士。”
又再转向老仆继续道:“我的老哥哥,你我街坊四邻,这么多年交情,可是要这般见外?你这倔强毛病真是几十年不变,须知如今不比年轻时,却要多些当心,别总想着小磕小碰无所谓随便对付。”
说罢这几句,佟大夫便也闭口不言,只认真投入到看伤治疗中去,从查看、清洗、上药,再到重新包扎,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就动作娴熟地处理完一切,可这之后却未立刻收拾药箱,反倒继续拉住老仆的左臂,从手掌到手臂再到肩头及颈侧,如同捏骨那般一点点摁压抚推。
即便是上官安这个门外汉,也能瞧出过程中佟大夫都是收着劲儿在做,而接下来面前两人的对话也印证了他的观察。
只见佟大夫眉头微蹙,语带忧虑地对老仆道:
“昨日才刚开的那药,还是先不要喝了,你这旧伤招致的瘀堵如今越发厉害,一味喝药无甚意义,以后我还是每日过来给你松动松动。”
老仆一听连连挥动右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碍事的。”
佟大夫闻言只先放开老仆,却在一边收拾药箱时一边不依不饶道:
“不是我要在相公面前说你,你这冥顽不灵的固执如果再不改,迟早害死自己,就只会说不碍事,真不打紧,昨天怎就没有扶住那罐,还给烫了?还就同一只手?”
老仆身体一僵,明显是被说中。
毕竟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眼睛分明看见药罐已经彻底倾倒,当其时伸出去的手只要立刻收回便也无事,可就不知为何,就在那一瞬间,整条左臂就像被长板夹住那般完全动弹不得,就是这么一迟滞,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滚烫的药汁淋上去。
上官安见缝插针,趁势接话,对着佟大夫道:
“昨日我看老丈出门拿药进来,还问过老丈,当时老丈只同我说是昔日旧伤,说年代久远,如今只在天气不好时方觉不适,这样说来,这伤的情况竟是这般严重?”
合上药箱的佟大夫无奈一笑,对着上官安道:
“这筋络之伤,年月一久,根治难矣。我不过也就施以针灸、药熨徐徐图之,助其减轻痛楚罢了。相公您是不知,就只这些,我这位老哥哥偏还不愿,我亦不是今日才提,却是每每嫌我啰嗦,气极了我也想撒开不理。”
一个行医世家的第三代与一个普通仆人称兄道弟,肯定不止纯粹的多年邻里积攒的友好。
就昨日老仆提的长期给药及方才佟大夫的“嫌弃”,可见在对待这个旧伤的问题上,即便抛却二者身份地位上的差异,无论是持续的关注,又或刚才提出的自愿每日登门做调理,都已远超寻常治疗能够达到的程度。
可要说只是良心医者很自然的关怀,又或因为他是老翰林家的仆人,佟大夫的表现又找不见丝毫造作的虚伪。
如此从旁观察并琢磨下来,上官安暂时只想到两种可能:要么佟大夫演技了得,要么这两人、或者应该说是“这两家人”——且还是老仆的旧主,以前定然发生过什么,并且个中内因的影响必得深重到足以无视社会阶层。
当下便也微笑着回应佟大夫:“先生医者仁心,晚辈感佩。如此,以后每日便要劳烦先生来为老丈调理,”又再看向老仆道,“老丈切勿推却先生好意,这每日琐碎跑腿之事,你只交予我那小厮去做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