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日,清晨。
朝廷六部值班房内,天色尚早,窗外晨曦初透,房内却已然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案牍堆积如山,在晨光映照下,堆叠出深沉而厚重的棱角。空气中,墨香的清冽、汗水的微咸相互交织,还隐隐透着一丝若有若无、悬于众人鼻尖的焦虑。
宰相季海生稳稳端坐在主位,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眉宇间那道浅淡的褶皱,悄然泄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面前摊开着几份火漆未干的加急文书,朱红色的批注在素白的纸页上显得格外醒目。
几位尚书、侍郎分坐两侧,低声交谈。
朝堂之上,皇帝那雷霆般的手段与杀伐决断,此刻正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江南案的血腥清算余波未平,南楚边境的烽火已然剑拔弩张;军改轮调恰似釜底抽薪,刚刚掀起波澜,新政……桩桩件件,无一不是足以撼动江山社稷的大事,背后牵扯着无数人的命运起伏。
而他们此刻的任务,便是将这些宏大如星辰的旨意,拆解成为步步可踏的石阶,转化为能够落地生根的细则;与此同时,还要处理那些同样关乎国计民生,却无需惊动圣听的繁杂政务。
“都打起精神来。”季海生清了清嗓子:“陛下旨意已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等身为臣子,首要之事便是将圣意落到实处,各部回去后需即刻拟定详细章程,明日此时,本相要看到初稿。”
众人齐声应诺,声音清脆如贯珠:“谨遵相爷钧令。”
“王尚书,”季海生目光转向户部尚书王俭,语气沉稳有力,“陛下提及江南赈灾银与河工钱粮,户部在拨付时务必盯紧。另有一事,今春以来,北地降雨稀少,京畿、冀北、河东几处州府已出现旱情的苗头。地方呈报,请求开常平仓以平抑粮价,并预拨部分秋税以备赈济。此事需户部迅速核议,拿出条陈。”
王俭立刻翻开手边厚厚的卷宗,指尖在纸页上快速划过,查阅片刻后恭敬答道:“回相爷,冀北三府、河东两府确实存在旱情。常平仓的存粮目前尚足,可依照旧例开仓平粜,以此抑制粮价飞涨。至于预拨秋税……数额颇为巨大,需严格核算受灾范围与程度,并且要严防地方借此虚报冒领。下官已令司农司会同地方转运使详细核查,七日内必定会将确切的灾情评估与所需钱粮数额呈报至相爷案前。”
“好。”季海生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此事关乎民生稳定,切不可大意。尤其要防备粮商囤积居奇,趁机谋取暴利。”
说罢,他目光转向工部尚书:
“李尚书,你方才在朝上奏报江北商贾捐献物资转运分发之事,细则本相稍后会仔细查看。眼下另有一桩紧急事务:大运河清淤疏浚,尤其是淮安至通州段,淤塞情况日益严重,漕船通行效率大幅降低。漕运总督急报,若再不加以整治,恐怕会影响今冬明春的漕粮北运。工部可有应对预案?”
工部尚书李垣面露难色,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相爷,此事确实是燃眉之急。往年清淤大多选在秋后农闲时节,征调民夫进行。然而今年江南案牵连范围极广,人心不稳,加之豫扬二州推行度田令,同样需要大量人手。若再大规模征发民夫去清淤,恐怕会激起民怨,对新政实施不利。”
“下官的想法是,可否动用部分新募的京营兵士?一来他们纪律严明,便于管理调度;二来也可借此机会操练,熟悉水利工事。”
“李尚书此议不妥!”兵部侍郎听闻此言,立刻插话,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京营新军乃是陛下整顿军备的根本所在,首要任务是操演战阵,怎能当作河工民夫使用?此例若一开,日后各地方的苦役杂差都会来索要兵士,军改大业又该如何维系?”
李垣也来了急劲,据理力争道:“兵部此言差矣!漕运乃是国脉所系,若漕粮延误,京师必将震动!况且清淤并非纯粹的苦役,其中涉及土方、测量、协作等诸多方面,同样可以锻炼士卒。这只是权宜之计,待江南局势稍稳,自然还是以民夫为主!”
眼看两人争执逐渐激烈起来,季海生抬手示意停下,沉声说道:“好了!京营新军不可轻易动用,这是根本原则。清淤之事,工部再另想他法。是否可以分段进行,优先疏浚最为险要的地段?或者酌情提高民夫工钱,招募流民、闲散劳力?所需银钱,户部应当优先给予保障。王尚书,你意下如何?”
王俭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招募流民,这个办法可行。所需银两,户部可从漕粮损耗预留项中先支取一部分。但工部必须精打细算,严格控制成本,并且要严防工头克扣。”
“下官明白!”李垣见季海生定下了调子,虽心中仍有不甘,也只得应下,低头思索着如何在银钱与工程之间找到平衡。
“郑尚书,”季海生转向吏部尚书,语气中带着几分深意:“陛下在朝上对吏治考绩的论述,振聋发聩。吏部的担子最重。除了拟定新的考绩章程,眼下各地官员出缺甚多,尤其是江南、雍州等地,因案被牵连革职的人数众多。吏部铨选必须加快速度,务必将陛下亲点的‘特才’尽快安排到关键位置,同时也要稳住局面,填补空缺,绝不能让地方政务停滞不前。”
郑元吉连忙欠身说道:“相爷放心,下官已连夜召集文选、考功两司商议。陛下亲点的几位干吏,都已安排到紧要州县担任实缺。其余空缺,正从近年考评‘上等’的官员中进行遴选,优先选用务实肯干、没有世家背景的官员。名单稍后便呈报相爷过目。至于考绩新章程……下官已令手下精干吏员,结合陛下旨意与历代良法,草拟条陈,力求尽快完善。”
“嗯,既要快,更要稳。”季海生叮嘱一句,目光扫过众人:“还有其他紧要政务吗?一并商议了。”
刑部侍郎应声出列:“相爷,各地牢狱如今人满为患,陛下已经批准了罚役赎罪的请求。然而具体的执行细则,比如役期折算标准、服役地点(修路、筑城、开矿)、监管方式以及如何防止脱逃和虐待等,亟需刑部、工部、兵部(若涉及军管矿场)以及地方进行协调。此事牵扯面极广,需要尽快定下章程。”
大理寺右卿也补充道:“还有,那批重犯,尤其是江南案的首犯等,陛下旨意三日后处以凌迟之刑。行刑地点、监刑官员、警戒布防以及百姓观刑秩序等,都需要详细安排,以防出现不测。”
季海生揉了揉眉心,似乎带着些许倦意,但语气依旧坚定:“此事由刑部牵头,会同都察院、大理寺、五城兵马司及顺天府,今日就商议出一个条陈来。务必确保行刑震慑有力,同时万无一失!凌迟乃是极刑,场面血腥,更要防止有人借机生事,煽动民意。警戒必须加倍!”
“是!”刑部侍郎与大理寺右卿齐声应道,神色凝重。
这时,一直沉默的宗人府丞(代表宗室事务)面露犹豫之色,嗫嚅着开口:“季相……下官这里有鲁王府递上来的呈情。鲁王殿下称,其在京畿良乡的几处庄子,被地方官以‘度田令清查隐田’为由,强行丈量,甚至扣押了王府管事,称其‘阻挠新政’……鲁王毕竟是亲王,乃是陛下叔祖辈……这……”
值班房内瞬间安静下来,仿佛连呼吸声都被拉长。度田令的锋芒,终于触及到了最为敏感的宗室利益。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季海生。
季海生眉头微微一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从容不迫,语气却平淡之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宗室?陛下在朝上说得清清楚楚,‘凡涉案者,无论官阶高低,背景深浅,一律严惩,绝不姑息!’‘遇有阻挠,无论何人,可先斩后奏!’这‘何人’,自然也包括宗室王亲!鲁王管事若真阻挠钦差丈量,扣押已是从轻发落!你回去告诉鲁王府,让他们安分守己,约束好下人。他们的庄子,自会有户部、工部按照律法丈量,该缴纳的税赋,一分也不能少!若再有不法之举,休怪朝廷法度无情!陛下正欲以江南蠹虫之血立威,想来也不介意多一个宗室来祭旗!”
宗人府丞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再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地退了回去。季相这番话,无异于最严厉的警告,将皇帝陛下铁血变法的决心,敲打得如钟鼎般响亮。
随后,又商议了几件琐事:边镇军粮损耗核查、地方驿站修缮、某地上报祥瑞请求嘉奖(被季海生以“务实为要,勿务虚名”驳回)……季海生思维清晰如镜,决断迅速果决,或是当场拍板定夺,或是责令相关衙门限期回复,条理十分分明。
最后,礼部侍郎呈上一份文书:“相爷,今秋恩科即将来临。各省学政报来,今年应试士子人数较往年大幅增加,尤以江南、湖广为甚。各地贡院号舍恐怕不够使用,而且安保压力陡然增大。礼部请旨,是否可以酌情增建临时号舍,并请五城兵马司及附近卫所增派人手维持秩序?”
季海生略一思索,说道:“准。增建号舍所需费用,由户部酌情拨付。安保一事,着五军都督府调派可靠军士,会同五城兵马司严密布防。此乃为国选材的大典,绝不容许出现任何舞弊、骚乱的情况!尤其是江南,刚刚经历大案,人心浮动,更要严防有人借机生事,扰乱考场!”
“是!”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宛如打翻的金墨,将值班房内的人影拉得斜长。
季海生端起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一路苦涩到心底。
他凝视着窗外暮色渐沉的皇城,琉璃瓦在残阳下泛着冷冷的光泽,心中不禁喟然长叹:陛下的新政如燎原之火,正以焚尽一切的气势熊熊燃烧,而他们这些臣子,便是那添柴、鼓风、并时刻警惕火势失控的人。前方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与血火。
他定了定神,眼中的倦意渐渐散去,重又凝聚起锐利的光芒,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各部速去办事。今日所议事项,务必落实到位,本相要看到案会审细则、军改轮调章程、格物院及示范工坊筹建方案、吏部考绩新法初稿、漕运清淤替代方案、重犯行刑及罚役细则!散了吧。”
众人肃然起身,齐声应道:“下官告退!”随即鱼贯而出,步履匆匆地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宫道之中。
很快,六部衙门的灯火依次亮起,如繁星点点,注定又将彻夜不熄。帝国这台庞大的机器,正在皇帝意志的驱动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带着沉闷的轰鸣声,轰然转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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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之中,那短暂的、令权贵们噤若寒蝉的“平静”,宛如昙花一现,未能长久维持,更未能如涟漪般在大燕广袤的疆土上扩散开来。
《肃靖江湖百十条》的法榜,恰似引燃无数根引线的火种,在远离中枢的三府之地、水陆要冲,乃至偏远的山门,长久积蓄的江湖怒火与恐慌,如火山喷发般不断迸发。
“登记造册?还要交税?居然还要给兵器烙上那莫名其妙的印记?简直是放屁!”一个满脸横肉、身形魁梧壮硕的大汉,双目怒睁,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猛地将手中的酒碗狠狠砸落在地,酒液飞溅四散。
紧接着,他一脚狠狠踢翻身旁的桌子,声若雷霆般吼道:“咱江湖人向来自由自在惯了,怎能受这般窝囊气!”
“这简直是要把咱们当牲口圈养啊!要咱们把祖宗传下来的基业白白送给朝廷!”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气得浑身剧烈颤抖,手中的拐杖用力戳着地面,痛心疾首地说道:“朝廷此举,分明就是要将江湖彻底掌控在股掌之间,咱们的尊严与传承,都要被他们无情践踏!”
“诸葛老儿!六扇门的鹰犬!欺人太甚!跟他们拼了!”一个年轻气盛的后生,手持长刀,热血上头,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满脸涨得通红:
“咱们江湖好汉,宁死不屈,怎能向这等霸道无理的规矩低头!”
抗拒、串联、密谋,乃至小规模的冲突,如燎原野火般在各地六扇门分衙之外蔓延开来。一些根基尚浅的小帮派,在铁血捕快的强大威压之下,无奈选择了屈服,战战兢兢地开始进行登记。
然而更多的势力,尤其是那些在一方盘踞已久、底蕴深厚、习惯了在刀口舔血与法外逍遥的豪强巨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为激烈的对抗。
地方六扇门分衙承受的压力陡然剧增,飞鸽传书、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如雪片般纷纷飞向京城总衙,求援的讯息字里行间都透着血腥与焦灼。
风暴的中心,再次凝聚于京城的白虎节堂。
诸葛正我背负双手,静静伫立在巨大的“肃靖江湖”匾额之下,深蓝的官服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冷硬而幽森的光芒。他面前的长案上,堆叠着来自各地分衙的紧急战报,每一份都仿佛沾染着无形的鲜血与战火。
下方,数十名气息沉凝、眼神如刀般锐利的核心捕头,神色肃穆地肃立着,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即将来临的紧张硝烟味。
“禀总捕头!”一名风尘仆仆、脸上新添了一道醒目刀疤的传令捕快,单膝跪地,声音虽略显嘶哑却依旧洪亮:
“华南三府急报!漕帮总舵主洪天啸,公然撕毁六扇门张贴在其总舵码头外的《百十条》法榜!并当众宣称‘漕帮子弟生于水,死于水,只认龙头香,不认朝廷狗屁令!’其麾下‘翻江’‘倒海’‘镇河’三堂香主,率众悍然围攻我三府分衙!分衙弟兄死伤十七人,被迫退守城内!”
“漕帮……洪天啸……”诸葛正我低声重复着,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喜怒,却让堂下众人心中不禁一凛。他微微皱起眉头,目光深邃而悠远,似乎在脑海中迅速思索着各种应对之策,片刻之后,缓缓开口说道:
“华南漕帮,掌控大燕华南地区水运命脉将近百年之久,号称帮众十万,船行万里,是当之无愧的华南水上霸主。其总舵设在三江交汇的龙蟠矶,此地地势险要,水寨连环,防御森严,易守难攻。洪天啸本人,更是成名数十载的顶尖高手,一手‘分水破浪刀’威震大江,性情刚烈如火,向来对朝廷的管束嗤之以鼻,不服王化。”
“很好。”诸葛正我缓缓抬起头,眼中寒芒闪烁,犹如冰河突然开裂,一股令人窒息的铁血杀伐之气瞬间弥漫整个节堂:“正愁找不到够分量的祭旗之物!传令!”
“卑职在!”堂下数十名核心捕头齐声应诺,声震屋瓦,气势惊人。
“点齐白虎、朱雀、玄武三堂精锐捕快,共计一千二百人!备好快船三十艘,强弩三百具,淬毒破罡弩箭五千支,锁龙钩索三百副!明日卯时,于通州大运河码头集结!”诸葛正我的命令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铁交鸣的冰冷质感。
“总捕头,此次行动,凶险异常,那龙蟠矶地势错综复杂,漕帮又在那里经营多年,咱们务必得万分小心。”一位年长且经验丰富的捕头,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诸葛正我神色冷峻如冰,目光坚定地说道:“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肩负着肃靖江湖的重大使命,岂会畏惧艰难险阻!此次出征,只许胜,不许败!”
“遵令!”负责调配的捕头轰然应诺,声音响彻整个节堂。
“冷血、追命、无情、铁手。”诸葛正我目光如电,依次扫过站在最前方的四大名捕。
“属下在!”四人同时整齐地踏前一步,刹那间,身上的气息变得凌厉无匹,仿佛出鞘的利刃。
“你二人,随老夫亲征龙蟠矶!”诸葛正我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四人说道。
“总捕头放心,我等定当全力以赴,协助总捕头踏平龙蟠矶!”无情一脸坚毅,眼神中透着决然。
“不错,漕帮竟敢公然与朝廷作对,定要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冷血的声音冰冷刺骨,犹如寒冬的朔风。
“嘿嘿,我早就手痒难耐了,这次定要让那些江湖草莽知道咱们六扇门的厉害!”追命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是!”四大名捕眼中精光爆射,战意如熊熊烈火般沸腾。
诸葛正我最后将目光投向那面巨大的匾额,声音仿佛自九幽寒渊升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
“此战,不为谈判,不为招安!只为——立威!”
“踏平龙蟠矶,血洗华南漕帮总舵!用洪天啸和他核心骨干的鲜血,用漕帮百年基业的灰烬,告知这天下所有心存侥幸的江湖草莽!”
“顺朝廷法度者,或可苟延残喘!逆者——”
他猛地一挥衣袖,一股无形的罡风席卷过堂内,烛火剧烈摇曳,昏黄的光影映照着他如同铁铸般冷峻的面容:
“唯有——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