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霁的目光掠过他额上和膝盖的伤,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他开口,声音清冷,如同山间冷泉,瞬间浇熄了南珩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楚皇后寿命已尽,此乃她自身命数,亦是天道轮回。人,吾救不了。”
“救不了”三个字,像重锤砸在南珩心上。
他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恐慌和挣扎,急忙想要补充什么,或许是愿意付出更多代价,或许是更卑微的乞求……
但云雪霁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若你执意如此,吾可为她强留七日魂魄,令其肉身不腐,神智暂回,享七日阳寿。然——”
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南珩依旧紧紧攥在手中的那枚玉佩上,“需以吾当年赠你之玉佩来换。你,可愿意?”
用一块玉佩换皇后七天寿命!
南珩几乎没有任何迟疑,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清澈却布满血丝的瞳仁里,迸发出无比坚定的光芒,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声音嘶哑却清晰:“我愿意!”
云雪霁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探究。
他缓声问道:“南珩,你可知道,这块玉佩,意味着什么?”
他当然知道。
舅舅无数次耳提面命,他怎会不知?
这不仅仅是帝师的信物,更是一个承诺,一个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一个在绝境中或许能扭转乾坤的护身符。
失去了它,就等于切断了他与这位超然物外的帝师之间最直接、最牢固的联系,等于放弃了一个可能无比重要的未来保障。
南珩的目光没有丝毫闪烁,他再次坚定地点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带着血泪的重量:“我知道。”
他知道这玉佩的价值,知道舅舅的叮嘱,知道失去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可是,在他的天平上,什么都比不上皇后娘娘的性命重要。
哪怕是七天的团聚,哪怕是片刻的温存回响,也足以让他付出一切。
至少能让父皇不那么恨他。
“那你还坚持要换?”云雪霁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兴味。
他想知道,这孩子的“知道”,究竟有多深,这孩子对救楚皇后的“坚定”,又能到何种地步。
南珩仰着头,脸上血泪纵横,模样狼狈凄惨到了极点,但他眼中的光,却在那一刻亮得惊人,纯粹得惊人,也固执得惊人。
他毫不犹豫,甚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从喉咙深处给出了那个最简单的,也是最重的回答:
“嗯!”
一个“嗯”字,让云雪霁这才真真正正的看透了南珩这个人。
云雪霁此时认认真真的凝视着眼前这个满身狼狈、额上血迹斑斑的孩子。
那双原本清澈如溪的瞳仁,此刻被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执念填满,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却又顽强地燃烧着最后一点星火。
他见过太多人在生死面前的选择,贪婪、恐惧、哀求……却很少在一个孩子脸上,看到如此纯粹每一颗心。
人人都说十八皇子殿下赤子心诚。
依云雪霁来看他才是真正的赤子之心。
毕竟赤子之心不是蠢。
“罢了。”云雪霁轻轻一叹,那叹息声似有若无,融入了清晨的微风中。
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既是你所求,我便予你这七日。”
南珩只觉得掌心一空,那枚一直被他紧紧攥着、还带着体温的玉佩,已然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气息自云雪霁指尖流淌而出,如同无形的溪流,汇入南珩额上磕破的伤口和磨破的膝盖。
剧烈的痛楚瞬间减轻了大半,血迹虽仍在,但伤口已肉眼可见地开始收敛愈合。
云雪霁的叹息声尚未完全消散在微凉的晨风中,南珩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仿佛骤然松开,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喜悦和急迫。
他想立刻爬起来,想立刻飞奔回皇宫,想告诉父皇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母后还有救。
至少,他们还有七天的时间!
这念头如此强烈,驱动着他伤痕累累的小小身躯。
他双手撑地,试图站起,然而,在冰冷坚硬的宫门前跪了太久,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血脉不通带来的刺痛和无力感,在他用力起身的瞬间猛然爆发。
小小的身子刚抬起一半,便是一阵剧烈的酸软,膝盖一弯,“砰”的一声闷响,他整个人再次重重地摔跪在地。
“唔……”一声压抑的痛呼从喉间溢出。
这一次,比先前任何一次磕碰都要疼。
原本经过云雪霁施法血肉模糊已经愈合的膝盖,经过这一下猛烈的撞击,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破损的衣料,滴滴答答地落在白玉石阶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额角刚刚凝结的伤口似乎也因为这震动而再次裂开,一丝温热顺着鬓角滑落。
南珩疼得眼前发黑,小脸煞白,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知道,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
就在这时,一片雪白的衣角映入他模糊的视线。
云雪霁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依旧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个狼狈不堪、却又固执得令人心惊的孩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如玉雕琢般的手。
那只手,干净,修长,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超然,与他此刻浑身的血污和尘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南珩怔怔地看着伸到眼前的手,又抬头看了看云雪霁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他有些无措,有些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暖意。
在这位如同高山冰雪般冷寂的帝师身上,他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怜悯的温和。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自己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搭在了那只洁净无比的手掌上。
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了几分。
云雪霁的手很稳,力道适中。
南珩借着他手上传来的力量,忍着膝盖钻心的疼痛,一点点、艰难地试图再次站起。
他的小腿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伤处,让他冷汗涔涔。
就在南珩摇摇晃晃,几乎要再次脱力之时,云雪霁眼底那丝极淡的波动再次掠过。
他似乎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下一刻,在南珩惊愕的目光中,他俯下身,手臂穿过南珩的腋下和膝弯,稍一用力,便将这个轻飘飘的孩子打横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悬空感让南珩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小手本能地抓住了云雪霁胸前的衣襟。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完全没料到帝师会有如此举动。
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冷的、如同雪后初霁般的淡淡气息,与他平日里闻到的任何熏香都不同。
云雪霁没有看他,只是目视前方,声音依旧平淡,“抓紧。”
话音未落,南珩只觉得周身气流微微一荡,眼前的景物瞬间变得模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被云雪霁稳稳地抱在怀中,如同腾云驾雾一般,离开了那座孤悬于世的琉璃宫,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下方的宫阙楼宇、街道行人,都化作了飞速倒退的模糊光影。
南珩的心跳得飞快,一半是因为这匪夷所思的飞行体验,另一半则是因为这前所未有的、被庇护着的亲近。
他偷偷抬眼,只能看到云雪霁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长而密的睫毛。
这位传说中的帝师,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全然冷漠。
云雪霁算出了楚皇后的尸身此刻正停放在凤仪宫内。
他并未前往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御书房,而是径直朝着后宫深处,那座皇后生前的宫殿飞去。
凤仪宫内外,此刻一片素白。
宫人们皆身着丧服,跪伏在地,低低的啜泣声萦绕在庄严而悲戚的殿宇中。
皇后骤然薨逝,举宫同悲。
皇帝南煦更是抛下了所有朝政,独自守在灵柩旁,握着爱妻早已冰冷的手,俊朗的脸上是难以化开的悲痛与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就在这满殿哀寂之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宫人们齐刷刷、带着惊愕与敬畏的叩拜声:“拜见帝师!”
南煦沉浸在悲痛中的心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
帝师雪霁?
他怎么会突然来此?
对于这位超然物外、连他这个皇帝都难得一见的帝师,南煦心中始终存着几分敬仰与忌惮。
他强压下翻涌的悲伤,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快步从内殿走出。
刚走到外殿,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猛地顿住了脚步,瞳孔微缩。
只见殿外庭院中,一身雪衣的云雪霁翩然独立,宛如谪仙临世。
其中最让南煦震惊乃至瞬间涌起一股无名怒火的,是帝师怀中竟然抱着一个人——那个他此刻最不想看见,被他认定为害死发妻的罪魁祸首——七皇子南珩!
南珩怎么会和帝师在一起?
他怎么会是这般模样?
被帝师抱着?
此时的南珩,确实狼狈到了极点。
小小的身子蜷在云雪霁怀中,额上血迹未干,膝盖处的衣料被鲜血浸透,小脸上泪痕与污渍交错,眼睛红肿,唯有那双瞳仁,在触及到南煦目光时,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孺慕、一丝畏惧,还有一丝……莫名存在的急切。
“参见帝师。”南煦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依礼躬身。
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南珩身上,带着审视与难以掩饰的迁怒。
是这个孩子,若非他执意要去猎兔子,楚后又怎会遇到刺客更是不顾自身安全的相救,以致身中毒箭,药石无灵?
悲痛之下,南煦几乎将所有责任都归咎于这个他本就忽视的儿子身上。
云雪霁自然感受到了南煦目光中的冷意。
他并未放下南珩,只是淡淡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这凝固的气氛,“陛下节哀。”
南煦直起身,声音沙哑,“不知帝师驾临,有何指教?”
他的视线再次扫过南珩,意思很明显——为何会带着他一起来?
云雪霁垂眸,看了一眼怀中因为感受到父皇冷意而微微瑟缩的孩子,缓声道,“本座今日前来,是因七皇子南珩。”
南煦心中一沉。
果然是因为南珩?
是了,南珩抓周之时,帝师确实赠予了一枚玉佩,并言明可凭此玉佩求他一事。
难道南珩今日是去求帝师为他主持公道,责怪自己这个父皇迁怒于他?
想到这里,南煦看向南珩的目光更冷,心中对这个儿子的观感更是跌至谷底。
竟在此时利用帝师来向自己施压?
真是……枉费皇后平日待他慈和!
然而,云雪霁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在南煦耳边炸响,彻底推翻了他所有的猜测。
“七皇子南珩,一片赤子之心,于琉璃宫外长跪叩首,只为求见本座一面。”云雪霁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南煦以及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的宫人耳中,“他所求之事,并非为己,而是恳求本座出手,施展回天之力,救回楚皇后性命。”
南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云雪霁继续道,“本座已告知他,楚皇后寿命已尽,此乃天命定数,无法强求逆转。”
他感觉到怀中的南珩身体微微一颤,却依旧坚持说了下去,“然,七皇子悲恸之心,感天动地。他愿以当年本座所赠之玉佩为交换,不求逆转生死,只求能换来一个机会——一个让陛下与皇后,再度相聚、叙话告别之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南煦骤然僵住的表情,以及周围宫人那无法抑制的惊愕抽气声,最后落回南珩那张写满期盼与紧张的小脸上。
“本座感其至诚,念其纯孝,遂破例应允。以玉佩为契,为楚皇后强留七日魂魄,令其肉身不腐,神智暂回,享七日阳寿。此乃南珩,以他所能付出的最珍贵之物,为陛下,亦是为人子,换来的七日之期。”
话音落下,整个凤仪宫内外,一片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被帝师抱在怀中、狼狈不堪的孩童身上。
皇帝南煦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立在原地,脸上的悲痛、愤怒、猜疑……所有情绪都在这一刻凝固,然后碎裂、重组,最终化为一片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动容。
他……他听到了什么?
南珩那个孩子,不是去求帝师庇护,不是去申诉委屈?
他竟然是去……求帝师救皇后?
他甚至……用掉了那块玉佩!
那块代表着帝师承诺,可能在未来关键时刻扭转乾坤,连他这个皇帝都不得不重视的护身符!
他竟然就用它,换了……七天?
只为让他这个父皇,能和皇后……再见一面,说上几句话?
南煦的目光,再次落在南珩身上时,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迁怒的冰冷,而是充满了复杂的、翻江倒海般的情绪。
他看着南珩额上和膝盖的血迹,看着他那双清澈却布满血丝、此刻正小心翼翼望着自己的眼睛,看着他那紧紧攥着帝师衣角、似乎寻求一丝安全感的小手……
这孩子……他到底跪了多久?
磕了多少头?
才会伤成这样?
而他做这一切,竟然全是为了……救他的母后?
为了成全自己这个刚刚还对他冷眼相待的父皇?
自己……竟然一直以为他……
南煦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股强烈的酸涩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湿热。
他想起皇后生前,总是温柔地拉着南珩的手,对他说:“皇上,珩儿是个好孩子,心思纯善,你要多看看他。”
可他……他都做了什么?
因为并非嫡出,因为生母出自高家,他几乎从未给过这个儿子应有的关注。
在皇后因救他而死后,他更是将所有的悲痛和愤怒都倾泻在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斥责他,冷落他,甚至不愿见他。
南珩,这个被他忽视、被他迁怒的孩子,却在他最责怪他的时候,用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为他换来了一个……与皇后这样相见的一面。
这需要何等赤诚的心?
何等厚重的孝心?
“珩……珩儿……”南煦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个孩子。
父皇……
父皇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