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师尊，”他顿了顿，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云雪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和前世的我比起来，你更喜欢哪一个我？”
问出这句话，魏无羡的心跳如擂鼓。
魏无羡紧紧盯着云雪霁，不想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果然——
云雪霁手中那力道稳定的刻刀，骤然停顿了。
那精细的刀刃在空中凝滞了一瞬，随即被他下意识地翻转，锋利的刀尖对准了他自己，这是一个细微却充满保护意味的动作习惯，惹的魏无羡心中也是满满的暖意。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蕴含着温和与智慧的秋水明眸，此刻清晰地掠过了一丝极快的愕然与……了然。
他没有立刻回答喜欢或不喜欢，也没有问魏无羡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云雪霁只是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的不安与求证。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平静的、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轻轻说了一句：
“你都知道了？”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法槌，敲定了魏无羡心中的猜测！
他果然知道！
他真的知道！
还不等魏无羡从那巨大的确认中回过神来，云雪霁微微偏头，似是思索，随即恍然，眼中那丝愕然化为了淡淡的叹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轻声道：
“你是听江澄说的吧？”
实在是除了江澄以外，他想不到任何一个与前世有关的人了。
而在魏无羡这里，他的想法则是:
师尊知道了江澄拥有前世的记忆？
他连这个都知道？！
魏无羡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
震惊、恍然、确认、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和庆幸，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师尊，那个仿佛从迷雾中走来，一手改写了他命运像谜一样的男人。
云雪霁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白玉笛和刻刀小心地放在石桌上的锦垫上。
他站起身，白衣如雪，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拂动。
云雪霁走到魏无羡面前，身高与他相仿，目光平视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平静与随意，而是充满了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慈悲的温柔。
“他果然还是去找你了。”云雪霁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了然的无奈，“那孩子……心思太重，背负得太多。前世种种，于他而言如同梦魇，日夜煎熬。我本以为他能慢慢消化，看来……终究是太难为他了。”
云雪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魏无羡的肩膀，动作轻柔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既然你都知道了，也好。”云雪霁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坦诚，“无羡，你方才问为师，更喜欢哪一个你。”
魏无羡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云雪霁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那抹天生的清冷，显得无比温暖。
“无论是哪个你，都是魏无羡。是那个在夷陵街头，即使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眼神里也依旧有着不服输的亮光的孩子；是那个在莲花坞，与师兄弟嬉笑打闹、天赋卓绝的少年；是那个即便身处绝境，也能为了心中道义和守护之人，豁出一切、九死不悔的魏婴。”
他的声音柔和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魏无羡耳中。
“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你。所谓的‘前世’，于我而言，是一段令人痛惜的、本不该发生的轨迹。而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之所以将你带回琉璃宫，正是因为我‘知道’。”
“我喜欢的，我选择的，我倾力教导和守护的，从来就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你——这个有机会避开所有苦难和歧路，可以永远明朗飞扬、仗剑天下的魏无羡。”
“今生，有为师在。”云雪霁的目光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一字一句，郑重承诺，“为师在这里和你保证，那些曾经包裹你的绝望与别离，绝不会再重演。”
魏无羡怔怔地听着，眼眶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湿热。
师尊的话语，如同最温暖的光，彻底驱散了他心中因江澄的回忆而笼罩的阴霾与不安。
魏无羡再抑制不住。
那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并非全因悲伤，更多的是某种沉重枷锁骤然崩裂后的释然，是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望见了永不沉没的灯塔，是浸透骨髓的寒意被磅礴暖意彻底驱散的颤栗。
他仿佛一瞬间褪去了所有平日里嬉笑怒骂、洒脱不羁的外壳，变回了那个在夷陵街头蜷缩在冰冷墙角、渴望着一份温暖的小小孩童。
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笨拙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扑进云雪霁的怀里，将脸深深埋在那片带着冷冽莲香与温润玉息的洁白肩头。
双臂紧紧环住师尊的腰背，抓挠着他背后的衣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溺水之人抱住唯一的浮木，再也不肯松开分毫。
“师尊……师尊……”
他哽咽着，反复呜咽着这两个字，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最原始的情感宣泄，泪水迅速浸湿了云雪霁肩头的衣料，留下灼热的湿痕。
云雪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莽撞的拥抱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随即稳住了身形。
他垂眸看着怀中颤抖的肩膀，听着那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秋水眸中，终于漾开了清晰可见的疼惜与柔和。
他并未推开他，也未曾多说任何安慰的言语，只是抬起手，以一种极尽包容和安抚的力道，轻轻落在了魏无羡的墨发上，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地抚摸着，如同在安抚一只受了极大惊吓终于归家的幼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青年身体剧烈的颤抖，以及那几乎要将他勒入骨血的力度。
这拥抱里，是失而复得的恐慌，是尘埃落定的虚脱，是难以言表的依赖与信任。
良久，魏无羡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变为断断续续的抽噎，但他依旧没有松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眼前的一切并非幻梦。
云雪霁这才轻轻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加低沉温柔，带着一种能熨帖灵魂的暖意。
“都多大的人了，以你现在的实力都足以独当一面了，怎的还哭得像只小花猫似的？”
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唯有全然的纵容与怜爱。
魏无羡在他肩头用力蹭了蹭，混着鼻音闷闷地反驳。
“……才没有。”
话虽如此，环抱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
云雪霁无声地笑了笑，掌心依旧温暖地抚过他的发顶，顺着长发轻轻拍抚他的背脊，帮他顺气。
“是为师的不是。”他轻声道，“原以为有些事，不知晓于你而言或许是另一种保护，却未曾想，反而让你心生不安，徒增烦忧。”
“不……不是师尊的错……”魏无羡急忙摇头，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眼眶和鼻尖都哭得通红，看起来狼狈又可怜，“是我……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我怕……”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依旧带着颤。
“我怕师尊喜欢的，只是现在这个被您修正过的、没有走上歧路的我……而不是……而不是那个真正的、完整的我……包括那些您所‘知道’的、不堪的过去……”
他终于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说了出来。
江澄所讲述的那个前世的他，疯狂、偏执，众叛亲离，最终万鬼反噬而死，那样的形象与他如今在琉璃宫中被师尊悉心教导、光芒万丈的模样截然不同。
巨大的落差让他惶恐，让他无法确信师尊的偏爱是否基于一个剔除了所有“错误”的、不真实的幻影。
云雪霁静静地听他说完，指尖轻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残泪，对魏无羡极尽呵护。
“傻孩子。”他叹息般低语，“为师方才所言，字字皆发自肺腑。何为‘真正的’、‘完整的’你？难道那些苦难、那些迫不得已的选择、那些伤痕，定义了你吗？不，无羡。”
他的指尖轻点魏无羡的心口。
“定义你的，是即便身处黑暗仍心向光明的本心，是即便粉身碎骨也要护住所爱的赤诚，是历经磨难却从未真正泯灭的善良与傲骨。不管是前世的你，还是今世的你，从始至终拥有的皆是同一颗赤子之心。我看到的……看中的，从来都是这个内核。”
“我带你回来，予你新生，并非要抹杀你的过去，而是不忍见明珠蒙尘，宝刃折断。你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前世的悲怆，还是今世的欢欣，都构成了独一无二的魏婴。我若只爱你的光鲜亮丽，又何须涉入时光之流，徒惹因果？”
云雪霁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魏无羡的心上。
“我喜爱的，正是这个无论经历什么，灵魂底色始终璀璨夺目的你。你的坚韧，你的聪慧，你的重情重义，甚至你的调皮捣蛋，皆是我所喜之所向。”
他微微低头，额角轻轻抵着魏无羡的额角，这是一个极尽亲昵与安抚的姿态，温热的呼吸交融。
“无羡，你只需记得，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师尊在这里。你不必是完美的，你可以哭，可以怕，可以不安，就像现在这样。为师永远都会接住你。”
这番话语，如同云雪霁对魏无羡最温柔也强力的誓言，彻底击碎了魏无羡心中最后的一丝壁垒和不确定。
巨大的暖流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冲刷着所有的不安与惶惑。
他再次用力抱紧了云雪霁，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抓握，而是充满了全然的信赖与归属感的拥抱。
他像一只终于找到了巢穴的雏鸟，紧紧依偎着给予他无限温暖与安全的庇护所。
阳光透过扶疏的花木，洒落在相拥的师徒二人身上，勾勒出一层温暖的光晕，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静谧而绵长。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花草带来的清香和近处案上白玉笛的微凉气息。
云雪霁任由他抱着，手掌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他的头发和背脊。
许久，魏无羡的情绪才彻底平复下来，只剩下偶尔轻微的抽噎。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从云雪霁怀中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模样着实算不得好看，甚至有些滑稽。
云雪霁眼中笑意更深，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锦帕，递到他面前。
“擦擦吧，这么大的人了，哭成这般模样，若是让宫中小辈们瞧见，你这大师兄的威严可就荡然无存了。”
魏无羡接过锦帕，胡乱地擦了把脸，鼻尖萦绕着锦帕上熟悉的、独属于师尊的清冷莲香，心下更是安定。
他有些赧然地嘟囔，“……反正他们在师尊面前，也不敢笑我。”
“哦？”云雪霁挑眉，故意道，“看来是为师平日太过纵容你了。”
魏无羡破涕为笑，那双哭过的眼睛被泪水洗得格外明亮，如同浸在水中的黑色宝石，重新焕发出璀璨的光彩。
他望着云雪霁，眼神清澈而依赖，充满了孺慕之情。
俗话说的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对于此时的魏无羡来说，云雪霁在他心里的地位毫不亚于“父亲”这个词在他心里的地位。
云雪霁抬手，理了理魏无羡有些凌乱的衣襟和发丝，动作自然而又充满了长辈的关爱。
“好了，”他柔声道，“哭也哭够了，以后可不准这样了，都多大了？以后要是再哭成这个样子，可不像话了。”
魏无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雨后初霁般明亮灿烂的笑容，声音中带着十足的依赖与撒娇。
“师尊～～”
“阿羡才不要呢！羡羡……才三岁啦！”
“就算师尊以后不要我了……”
“阿羡也一辈子都是师尊的孩子！”